“咚!”如雷惊响。
“咚!”气势磅礴。
“咚!”势如破竹。
“咚咚、咚咚咚咚咚……”爆发的雷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晴空中炸开。
这厢,远远听见御前的鼓声响起,偏房准备的又加快了节奏。
宫门初开就进宫做准备的阮靖唯坐在偌大的镜前,任由卓觅聘来的婢女打扮。她只是平民百姓,无事不能入殿,所以准备也只能在偏房里,不能和宫中的艺人一起梳妆。
卓觅一边忙着打点,一边还要顾着自己的打扮,转身一看到阮靖唯还那么淡定地坐着,她莫名地就有点气闷。
阮靖唯敏感地感觉到她的目光,头都不回,好整以暇地说:“我出钱,你出力,我们一直是这么说好的。”
“……”卓觅就着身后给她梳头的婢女的动作,尽量小幅度地撇过头,皱着眉头说:“彩带可备好了?”
“这……”
阮靖唯无视周遭的忙碌,顾自坐着,从袖里拿出特质的雕纹嵌镂空雅梅的钟锤,打量良久,这方沉默,和一室的忙碌有些格格不入。
又过了一会儿,偏房里的动静稍小了些,殿前的公公也开始陆续来请了。
“铃兰楼主,请换鞋。”
阮靖唯瞥了一眼那双新做的舞鞋的舞鞋,不知道怎么的有点不太想穿。
又是雕花又是嵌石,还有彩绘,精致是精致,就是太花哨了。
太后寿辰,本该举国欢庆。但太后这几年来佛心虔诚,不想铺张,却也少不得朝廷臣子入宫祝寿。于是这排场一简又减,终于礼部尚书又把祖宗老规矩搬出来了,才有了今日这百官齐聚一堂的寿宴。
早从玄天鉴处得知今日天气,礼部便把寿宴定在了户外,在殿前搭起了舞台。
养心殿前金灿灿一片,遮阳、垫布,再到各种器具、装饰,无一不是用最名贵的材料做成,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光。
两侧按官位高低,各安排了不同颜色的座位。
一眼望去,色彩斑斓,炫目豪华。
皇帝和身旁的妃子谈笑过后,环视底下,意外地发现不远处一众锦衣里一抹青影,讶然问:“井卿家,这是卿家的爱子吗?”
井左丞本来也正在低声训斥自家小儿子出席寿宴还穿布衣的无礼,没想到皇上那么快就询问了,忙拽着儿子起身回禀:“回皇上,正是老臣的不才子。”
“咦……?”
听皇上语气里疑问,井左丞自然地继续解释:“犬子不学无术,无心政事,偏喜欢舞文弄墨,臣今日特意带他来见识见识,好让他将来效忠朝廷。”
皇帝默默移了下目光,不做声响打量了下左丞身旁的年轻人。
这人约摸才近弱冠的年纪,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尽管眼下他周围不乏位高权重或英年才俊者,但独他一人只穿布衣却仍不卑不亢,甚至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傲之态。
皇帝略一沉吟后笑道:“只是舞文弄墨吗?”
这一笑看似亲切,却让人意味不明,捉摸不透。
左丞语塞,还在思考该怎么回答,身旁的人却接过了话:“回禀皇上,草民还略通武学。”
皇上眉头微动,随后轻笑调侃:“今日点了铃兰楼的琴钟舞,卓祭酒的千金和铃兰楼的阮楼主正是一柔一刚,说不定,还能给井卿家的爱子成就一段佳缘。”
说话间,皇上还往卓祭酒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方群臣正关注着皇上的一举一动,其中在列的卓大人虽不明所以,但也忙抬手作礼。
左丞牵强地陪笑,谢礼后坐下。
“潇儿,这是皇上仁厚,才允许你留在这里。男儿志当远大,入朝为官方能担天下之大任,你既有大能,何不一展抱负?”左丞轻蹙眉,悄声劝道。
井潇然不以为然地没说话,表情淡漠,只定定地盯着台上一大一小两架编钟看。
少顷,宫人宣默。
宴席间的谈笑渐渐静了下来,纷纷看向已经重新布置的舞台。
“叮……”
骤然响起一声恍若天外之音的琴声幽幽回荡,让人为之一振,心旷神怡。
“当——”
俶尔,如风般飞进一道丽影,以天外飞仙之姿,敲响了一侧编钟,随即迎面扩散开来一股宁神清香。
钟声回荡飘扬,天地间只剩台上身着红紫舞衣,彩带环绕的女子。
羽扇般的睫帘一掀,凤眼妖娆一挑,眼眸却宛如初从外世回来的女子,神色淡然,秋水朦胧。舞衣若有若无地勾勒着女子的窈窕身姿。虽然脸上花纱遮掩,但不减风情。
下巴轻抬,脚尖回转,轻盈利落地提膝后探,水袖扬起,袖中冲出一段云锦,流光溢彩,映着天地玄黄。
提膝勾点,裙角飞扬。纵使花纱挡去了秀丽容颜,那一眼回眸也足以惊为天人。脚尖一弹,精致的舞鞋朝铜钟轻敲——
“当……”
场中一片寂静,满目只余台上飞舞,耳中只剩编钟回鸣。
随风飘送的云锦绕着舞台飞环一周。舞娘招手,云锦竟倒飞回去。迎风抖动,抖出一阵泉水琴吟。
玉臂挥舞,云锦裹着舞娘飞转。琴声急奏,蓦地,台中凭空多了一位婀娜琴娘。
看琴娘眉眼娇俏,琴声如流泉般清澈灵活。百花舞衣精致秀丽,越发衬的琴娘肤如白脂。青葱指段,一抹一挑便是画作。
乍眼花色迷人,红紫妖娆,一眼惊鸿,感叹不能自拔。
琴声轻快,编钟低鸣;钟声高扬,古琴倾诉。相依相和,快时心也愉悦,缓时心也低迷,忧喜不能自已,细听绕梁三日。
不知不觉,已经看不到舞娘灵动的身姿,只怔怔入迷,任那斑彩舞动,心潮涨退。
那两人何时结束也不得知,回过神时,两人也已跪在台中待命了。
不由得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萦绕心头。
皇上缓缓回神,啧啧称奇:“好一出琴钟舞,竟能让人这般痴迷。”又回过头问,“母后,您认为如何?”
太后莞尔轻轻点着头,目光打量了下两人,先看向了那琴娘:“这弹琴的丫头,想必是卓祭酒的闺秀了吧?”
卓觅俯首:“回禀太后,正是臣女。”
太后和蔼地笑着,微抬凤眼,在稍远的官员中找到了卓祭酒:“卓爱卿好本事,不仅满腹经纶,连女儿也是出色贤淑。”
远远的,卓祭酒起身谢恩。
太后又移下目光,沉吟了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真没想到,一楼之主,竟然这般年轻。”
阮靖唯端正地福了福身,语气淡淡道:“太后过誉了。”
太后看着她的姿态神情,愣了下,有些出神地轻叹了一声:“这舞蹈,这风姿,倒是让哀家想起当年的珑乐公主了,无论是诗书……最擅长还是礼乐舞蹈……”
“太后,”一旁皇上轻唤了一声,“大喜日子,过往便不提了。”
“可惜呀……”太后一脸痛惜,经皇上这么提醒,又细细打量台中舞娘,伸手拉着皇上比划,“诶,别说,这模样还有几分相像……丫头,日后哀家传你,你可愿入宫陪哀家。”
台上舞娘反常地不惊不喜,镇定地回道:“此乃民女之福。”
皇上太后满意了,自然还有些打赏,听着宦官宣读赏赐,这其中还包括了闻名天下的皇锦——京城四绝,芩绣皇锦。
芩绣皇锦非一般锦绸,宫里一年才产出十匹,集宫中一百零八位织婢用特别的方式编制,用金丝银丝及上等蚕丝,还有黑玉拉丝织成,再有三百零六位绣娘日日夜夜地反复刺绣。这芩绣皇锦表面看起来素净,但冬暖夏凉,而且只要在光下晃动,便能看到绸缎上有百花随风飘扬。
台下百官不禁窃窃私语。
如此贵重的赏赐,历来也就给官员赏赐过五匹,眼下竟然赏给了一个商人?
井潇然在心里琢磨了下,轻哼一声。
论京城,不,就算放眼国中,又有多少人能比铃兰楼富有?
虽说“士农工商”,商籍最末。历来之所以轻商,是因为商人难驯。但当今皇上慧眼如炬,如何看不出来行商的重要性?如今有个这么好的拉拢商人的机会,又怎么能放过?
这舞娘刚登场亮相,妖娆轻佻,举止轻浮。
井潇然想着铃兰楼毕竟是招待达官贵人的地方,这舞娘风情万种、处事圆滑也不足为奇。不想,舞娘一回首,眼中的淡漠又惊艳了众人。这一雅一俗放到这人身上,不仅不奇怪,反而产生了世人难及的风雅。
琴钟舞虽然闻名,却是极难看到。既柔又刚,任其他舞娘真能有这本事效仿,那也只得其型,不得其神。
这样的神韵,世间恐怕再无人能仿了。
让井潇然更为惊奇的是,这人面对太后,不但不紧张,甚至轻松自如,还隐隐透出一种孤傲之感。
这胆量,非大能者不能也。
“铃兰楼为祝太后寿辰,还准备了一支祝寿舞。”皇上顿了顿,看向阮靖唯,笑道,“你快下去准备吧!”
阮靖唯施礼:“遵旨。”
两人起身礼退。
卓觅退到一边,阮靖唯则到角落准备处,给舞娘们再作叮嘱。
琴声渐起,箫笛交缠。随着编钟轻敲,节奏逐渐明快。一身艳红的舞娘的踩着鼓点声从舞台四周轻快地跃上舞台。
水袖飘飘,红云似火。旋转飞舞,裙摆如花绽放。忽然,舞娘们向中间围成一圈合拢成一朵花苞,含苞待放,娇艳欲滴。
阮靖唯手下仍敲着编钟,却暗暗皱起了眉。
她并没有给舞娘排这一出。
花苞成熟舒展,嫩红明媚。
阮靖唯眯起眼看着那个还在用粉红色水袖掩脸的人。
这背影,让她马上就想到了一个人。
水袖抖动,柔嫩的花瓣像蝴蝶扑扇翅膀般展开,水袖后,露出一张初生一样的秀颜。
一曲琴钟舞,一琴一编钟,一雅一脱俗。但眼前这舞娘的风采又是令一番风情。一双眼眸干净透出得仿佛能映出青天,白底红唇,最吸引众人的,莫过于这一身比春风还清澈的气质。
在大家感叹铃兰楼果然名不虚传之余,阮靖唯却黑了脸。
那么多人感叹这人的气质特别,长相清秀,唯有阮靖唯不屑。
这人下毒使诈背后放箭,什么事没做过?而且这人让铃兰楼的人看了也觉得挺熟悉,不就是前些天里,为了戏弄阮靖唯,把自己弄到监狱里去的初闲公子嘛!
无论是这个人被楼里的舞娘拜托了,或是是得知今天的计划后,为了给她一个“惊喜”,都让阮靖唯对这个人感到很头疼。
祝寿舞开始进入高潮,配乐越发急切。
“铮铮铮铮——”
阮靖唯眯起眼,抬臂一敲——
“当!”
众舞娘水袖甩起。
与此同时,角落里蓦地飞出一批黑影!
宫中侍卫反应极快,立刻有序地挡到御前。
“护驾!”
“有刺客!”
在暗处隐匿多时的黑衣人早已观察过御前侍卫的分布,一下子打乱了侍卫的阵型。
台下乱成了一团,台上舞娘四散。那个混进舞娘中凑热闹的人也识相地闪身到了一边。
场边双方交战,场面混乱。侍卫保护太后嫔妃先离开。皇上蹙眉看了一会情况,也在众人保护下回寝殿。
阮靖唯冷静地站在一角,躲在编钟后。一名刺客跃上舞台,忽然伸手撞了下编钟。编钟后的人一个不留神被推了下去!
井潇然在台下被一名刺客纠缠上了,忽然感觉上方有什么,抬头便看到一片红紫衣纱坠下。
井潇然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打开了贼人,伸手把那人接过。
一股淡雅清香。
四目相交。
妆容精致娇媚,妖媚的眼睫,目光则清冷坦然,如此矛盾,却只需一眼便值得让人沉沦。
“公子,刺客要追过去了。”
怀里女子冷冷地开口。
井潇然回神,毫不犹豫地将企图越过他的刺客踢了回去,同时,也将手中佳人抛送一边。
女子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地落下,抬手扶了下快要松开的一角面纱,重新挂起。察觉到井潇然的目光,回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我好看吗?”
井潇然怔了怔,还没回答,女子就轻盈地转身回到众舞娘身边了。
卓觅一见骚动就马上躲的柱子后藏的好好的。因为能猜到这事多半和阮靖唯有关,于是卓觅也不太紧张,甚至还有闲情从柱子后探出头来张望情况。
“哎呀哎呀,那么多好吃的点心都打翻了……”
“扑哧!”
卓觅听到身后声响,回过头去看,只见方才那桃花一般的舞娘正站在那笑颜如花。
卓觅努了努嘴,问:“你笑什么?”
舞娘莞尔道:“卓姑娘和楼主向来交好,想吃点心,去铃兰楼便是。铃兰楼的厨子也不差着皇宫的厨子半分。”
“本姑娘自然知道!”卓觅用鼻子发了个单音,朝外面看了两眼,然后忍不住回过头来打量这舞娘,这才发现哪里不对。“姐姐,你好高啊……”竟然比阿靖还高。
舞娘掩嘴“呵呵”地低笑两声,坦荡荡地说:“当然啊,毕竟我还是个堂堂男子汉呐!”
“……”
卓觅默默转头看向万里晴空。
刚才,是不是打雷了?
皇上和后宫内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朝中百官也已经四散,余下的都是武艺不凡的侍卫。
刺客见情势不好,为首一人便下了撤退的命令。这一批刺客显然训练有素,竟一瞬间就尽数撤离,留侍卫在原地还来不及反应。
井左丞看情况也稳定下来了,便说了几句话,稳定众人情绪,让诸位各自散了。
井潇然心里有些不安,沉吟了下,转头看向还在安抚舞娘们的那人。
铃兰楼……
楼主回头漠然瞥了一眼,带着手下离开。
这一场“刺杀”,也就剩下朝廷自己查案消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