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花语——阴丽华,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发妻,端庄贤淑,不喜言笑。后因政事辞绝后位,甘为嫔妃。隐忍十余年终得后位,以母仪贤德称颂天下。
夜读史书,翻一页,掩一卷。
这样的故事,细细品来,有一丝孤凉。不为岁月,不为人心,只为爱中横生出那样多的枝节,使其终不能成为两心的主宰。
纵然执情为戟,立命为戈,甘愿以不能犯秋毫的守卫姿态流离于尘世。可由于那样多的不能言说,不得不以沉默安身立命。
若为爱情的守护,世事变迁,人心更易,都须一力担当。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可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白居易《井底引银瓶》
千言万语,都于临别之际化作一句凄哀的“似妾今朝与君别”。
最后一滴泪落下,落墨之初,开端美好,却于千回百转之际,赚得一个无尽凄凉的收梢。而细细思量,谁又能于风烟寂灭后回身俯瞰,给出一个条分缕析、抽丝剥茧的定论?大多时候,经历过岁月打磨,只能将千言万语化为一句不可言说。
只因每个人都有那样多不能言说的不得已,所以殊途陌路,所以分道扬镳。不管曾经是怎样付与真心,此生此世,断无再见。
这样的故事,散佚在乱世后,跌宕在盛世前。
乱世,在眼前摊开。像是横斜而魅惑的美人,无主无权,无根无落,只等有心人寻花问柳。谁能提枪征战披靡狼烟,转身便可认领天下。
因有这份傲然的闲情在,遍地干戈不过枝桠横斜,狼烟四起不过红尘涂抹。脚下的喧嚣人世,既是花街柳巷,亦是人间修罗。
英雄豪杰如走马灯一般连轴上场,广袖一挥,用热血挥毫下属于自己的一方印记,继而匆匆下场。此方大戏未落,彼方又开了新锣。
白马银枪的少年郎令人目不暇接,所以,无人注意到仍是寻常布衣的刘秀。
那时的他只是烽火乱世中的匆匆过客,走马观花一般过日子,随着天下人的众说纷纭起哄叫好,从未考虑过将江山会同自己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直到,他来到了一个叫做新野的地方。
江山伟业不遇,却可寻访佳人。固然他对新野阴氏之女丽华的美名早有耳闻,却在第一眼见到她时,仍旧被她周身的光华灼了目。
那样淡然而明媚的光华将四周映衬得不似乱世,一个回眸,便穿透年华,直抵他心。
邂逅,继而匆匆别过,互不问下文。他心中自生一份笃念,他要娶她。虽然只是乱世一面之缘,始于耳畔,止于风烟。
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阴家为新野大户,而以他此时的能力,是断然不能够娶她的。
他抬头,望向今夜的月光,将她挂在明月最高处,对自己许诺。如果有一日能凌云折桂,他便回来,再来娶她。
从此,他决意为她改变。
他将对她的倾慕化作今夜月光,收于掌中。此后毅然调头,开始了披荆斩棘的人生。
他在斟酌时局后趁势起兵,力图匡复汉室。他渴望着能够有建功立业的一天,即使不能让这江山都成为她的陪嫁,也要有一番足够伟大的功绩来配她。他不愿意委屈她。
对外言说的雄心壮志,却仍有一丝温柔难掩。倦怠之时怀望远方,他总能看到在无尽的远方她的明眸笑靥,他知道有一个女子正在山川尽头等着他。纵然江山不能为他改颜,他也要拥有一片自己的沃土,即便是穷乡僻壤,也是只属于两个人的天地。
对她的倾慕成为心头月辉,虽不能触手可及,却能夜夜怀望。乱世如棋局,他用刀枪剑戟铿然落子,征战一场杀伐。韶光易逝,在他被更始帝封为“武信侯”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娶回了她。
乱世,让一切不可能在眼前化为了可能。二十余年来,他从未像今朝这样志得意满,扬眉吐气。他恍然,曾经遥不可及的一桩传说,如今已然落地生根。
他更不曾想过,他在为那心头的倾慕而浴血奋战时,她亦在闺中,守候着一诺终生的誓言。直至年方十九,桃花渐凋,她依旧对求亲之人不屑一顾。她甘愿为他守身,所以看淡这年华流转,将这韶光轻贱。
君有志,妾有守。一切的执着只为了彼此的相守相互。这段姻缘,圆满得让人这般艳羡。然而,又有谁知,在他迎娶她的大喜之中,夹杂着怎样难以言说的酸涩。
乱世中的曲调,却从来该是缺了边角的,完满的只是上阕,需要流离的苦悲,将它补全。
原来,新婚前没多久,刘秀的兄长便因为功大而被多疑的更始帝杀掉。噩耗于他有锥心之痛,而为了不让更始帝起疑,他不得不强忍悲痛,装作毫不在乎,将功劳让给其他将官,并且不敢为兄长服丧。噩耗来得出乎意料,刹那间便将志得意满的他置于死地不得翻身。悲愤无处发,生生压在心底,要将夜色撕扯。压抑、窒息,伤痛如血,在心中燃烧。
新婚后的她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他,以言语以怀抱抚慰着他的苦悲。她了解他的所有痛苦与隐忍,唯有在她面前,他方能不掩悲痛,再不必在兄长尸骨未寒之际强作欢颜。
他苦他悲,她一力相随。她以最温柔和暖的怀抱容纳下了他的所有不甘与痛恨,如水的温柔是治愈的良药,伤痛尚未痊愈,心痕却已暂平。
当他苦悲稍慰,正欲同她执手而行,相携此生时,却被更始帝遣去洛阳。他无奈之下,只得将她送往新野娘家。而面对着新婚燕尔后一分两地的无奈处境,她反而颇识大体地安慰他,让他安心建功立业。
她是那样聪慧,从目遇之时便看出了他胸中的万千沟壑。尽管他从不言说,尽管他视自己为最大的幸福。然而,在无数个夜晚他独倚栏杆,向远方更辽阔的大地怀望时,她便洞悉了一切。
江湖夜雨、五湖泛舟,非他心之所向。他从来就不是散漫沙鸥,不是闲云野鹤,他的抱负理应是万丈红尘、千里江山。他那辽阔的心胸不能因为自己而变得日渐狭隘,她不忍这样自私地占有他的全部。
所以,她定会安然回娘家。只为断了他的后顾之忧,成全他的宏图伟业。
再相见,定是山川烽火拱手称臣时。
可这一别,却又横生出许多波折。
若人心如古井,风起縠纹时能映照自身该有多好。彼此心中的一丝波澜都能映于瞳色,而不至于在风烟下失了原真。可只因这阴差阳错,让一切完满霎时陷入山穷水尽。
她走后,真定王刘扬决意出兵支持刘秀共夺山河。正当他喜不自胜之时,刘扬却提出了唯一的条件,那就是娶下他的外甥女郭圣通。
刘秀断然拒绝,说家中已有糟糠之妻。众人纷纷劝说,以为二女共侍一夫是最好的结果。
一面是待他前去认领的江山,一位是尚在娘家等他前来的发妻。孰重孰轻,他心中有数。然而,在他最需要做决断的时候,他犹豫了。
他的一生从未像此时这样犹豫过。他曾以为她是自己的一生一世,可渐渐地却发现野心在被无尽的战火江山所撑大。他本欲停步回抱佳人,却不忍就此裹足不前。他已然走到此处,后退纵然有路足以安居乐业,却并不能让自己甘心。他想要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踏更渺茫的海,望更广阔的天。
对她的情爱,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只是从明月梢头的倾慕化作了心底最深处的眷恋,她不再是他所为之奋斗的目标,而将她同自己的梦想置于一处,如影随形,相伴相携。明月虽好,却终不可及,心底珍藏,方是一生一世的诺。
那一夜,孤灯未眠。他枯坐,提笔几次,却又搁下。落笔单薄,写不下情与愧。鸡啼之时,他匆匆将信纸折入封内,落墨是一片蹉跎。
见字如面,希望她能懂得他的愧疚。他们的心始终在一处,只是请她等一等,等到万里江山都俯首称臣时,他会将欠她的,加倍还回来。
他这样想着。心下忐忑。
那封信辗转交到了她的手中,在众人怜悯叹息的目光下,她坦然地展开。然,信笺阅毕,一阵绞痛排山倒海般向心头袭来。一切的转折来得太快,由不得她仔细思量。他霸业未成,她就卷入这无头的婚姻乱局。由于郭圣通娘家的势力处处压制,反倒显得她身份尴尬。
世事永远是这样戏谑嘲讽,戏弄了一切真心,又在一旁冷眼相待着。可绝望过后的她立时便平复了下来,仔细审视着这情形。
她对他是有把握与信心的,她不怕岁月变迁一分两地,亦不怕沧海桑田永无再见,甚至不怕人心的更易变迁。她怕的是如今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怕的是这盘局夹杂着太多人的手笔,他们会一路推着他向前走,直至永不能回头。世事从来不由他一人翻掌,心念再重,重不过横生枝节。
忧虑万千,在心中千回百转。可这些,她都不能对他言说。
她终是选择沉默。不是不肯推心置腹,而是红尘离乱,各自漂泊,每个人都该承担自己的宿命。纵然委屈、纵然不公,她也需自己强咽,不能让他知晓。
她知道他做这个决定时的艰难,所以不忍再让他背负上感情的债。宁可独忍,她也不愿将这份悲情加于他身。
人生已然有那样多坎坷流离,所以体谅相惜,所以再多伤痛,一肩独扛。
一切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在遥远的战火无法抵达之地,她被爱放逐。
放手,放手。她流亡于再难相见的皇天后土之上,唯有忍耐,方能将彼此救赎。
她等待着,等到他俯瞰天下的那一日,便是她重回他身边之时。
战事如火如荼,公元二十五年,江山终于拜服在他脚下。此时的他已然不是那个布衣少年,而有了足以传耀后世的名号——汉光武帝。
登基之后,后位空悬。因他一直等待着,能将江山都送到她面前。如今,他都做到了。如今他只渴望牵住她的手,同她俯瞰这脚下河山,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昂贵的陪嫁。
纵然痴心不改,经历了那样多的更易,心境又怎能没有一丝变化。半数的江山,都是真定王与郭家的兵力所赐,南征北战的相随中,郭圣通亦同他有了许多骨肉。他从来重情,这些姻缘孽债,断然不能一下割舍。
江山已得,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他星夜派出官员迎她来洛阳,后位空悬,他为她留着属于他们二人的承诺。面对着他的热切,她只淡淡地摇了摇头,说困厄之情不能忘,更何况郭贵人已然为他生下了孩子。
再阔别多年后重见时,她再次让自己出局。不争不求,安于天命。继而抬起头,以最谦和而卑微的姿态,迎接洛阳即将到来的连绵阴雨。
我翻看史书上有关她的只言片语,揣度着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只言片语,她宛如圣母。后宫夺位之人向来毁誉参半,可独独是她,满满赞誉。想来,大抵是因为她成功得实在太过艰难之故。
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只因石入波心,必有回响。可她却任再多横祸委屈,冷静审视,一力承担。她如秋水沉静,容纳万物,将所有不甘与委屈都压在心底,如无风过湖面,波澜不惊。
没有女子会淡漠到失去应得的事物而无动于衷。外表上的她谦和柔顺,只有自己午夜梦回时,才敢细数心头上的伤痛。
她太会审时度势,能将男人的心思拿捏得这般妥帖。只因她太懂他,也太懂自己。他立她为后,不过一厢情愿,可如今她在朝中的势力、身份地位都不足以让她撑起那凤冠霞帔。纵然强争后位她或有胜算,而这胜算,究竟能有几年?
她更不愿,不愿将他推于风口浪尖,不愿让这根基尚未稳固的江山成为两人华丽的陪葬。那位置是该属于她,不过如今还不是时候。
与其抓住不能长久的幸福,不如高瞻远瞩,将目光落于十年之后。
她明白他的尴尬与不安,所以把没有孩子当做最温和的借口。她顾全了他的颜面,保持了他的威仪。她处处都替他着想,仅凭这一点,足以让他愧疚。
大局已定,只是需要她首先做个姿态。继而顺水推舟,一切才能顺理成章。
她需要亲手为自己埋下坟冢,纵然不舍,却不得不做。
人的一生中总有那样的一段雨季,阴晴不定的云雨聚在顶空,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那些说不出的苦唯有子夜独自细品,无从倾诉。
女子从不该妄想自己能凌驾于他的功业之上。如果不能与他的事业结为同谋,不如选择在背后做支持他的影子。她看得透彻,知道自己不是被弃置,而是被他小心珍藏。终有现世之日,只是需要一些等待。
但是,她必须提防着,世事易变,如果自己不做出姿态,他与郭圣通终究会有假戏真做的一天。
郭圣通太强,她只有以退为进。她知道如果想要实现自己的愿望,那么就得让自己的愿望也成为他的愿望。弱水有三千,又凭什么让他只取她这一瓢?过尽千帆皆不是从来只是女子的一厢情愿,而他的眼界,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爱的走向往往并非两个极端,或忠贞,或背叛。更多的是处于尴尬的灰色地带,是隐忍,是无奈。爱情前路莫测,指向如何,须靠两人一力相护。
冲动使人一见钟情,却是婚姻的坟冢,不能维系一生一世。天长地久需要的是耐心、是相携,是无尽的执着与体谅。
东风渐至,阴霾渐散。在漫长的后宫生活中,她也陆续生养了子女。相对于她的柔顺谦卑,郭圣通却依旧不知收敛,骄横无礼。终于,当一切都名正言顺的时候,建武十七年,一道诏令昭示天下:
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他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节,其上皇后玺绶。阴贵人乡里良家,归自微贱。“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宜奉宗庙,为天下母。主者详案旧典,时上尊号。异常之事,非国休福,不得上寿称庆。
他终于封她为后。
宜奉宗庙,为天下母。她恍然,回望前路时才恍悟,这样隐忍而艰难的岁月,竟已有一十七年了。
那一日,云开雾散,曦光晴好,恰如两人初见时。
十七年后,他终于有机会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他同她并肩站在金殿之上,俯瞰脚下芸芸众生。他喜不自胜,只为那句诺。纵然来得太迟,却终不失圆满。
她笑了,笑容安宁淡然。经历了那样多的岁月更易、人心变迁,少女心境早已逝去。但最终两人能执手相携、睥睨天下,只此一生,也应当无憾。
那些冷冷的不适与暗疮,被她藏了起来,同最初的那些委屈与不甘一样,被藏在心底最深处。一切都过去了,风和日丽的美满结局下,不必再去追究当初的阴雨连绵、狂风骤浪。
她从来聪慧,所以从不做不合时宜的事。
郭圣通被废后,一直被她善待,也成了历史上唯一一个没有被打入冷宫的废后。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宫中所有人都称颂她的贤德。她以东汉开国皇后的身份为后人铭记,与他并肩俯瞰大好河山。
不曾隐忍过,便不知淡泊的可贵。正如真正的勇者从来不显山露水,却能在山水之间了见性情。如水的德行下,最难的便是那份坚韧。
忍辱负重了那么多年,她终于能够昂起头,陪在他身边君临天下。而他也就此完成了对她一生一世的诺,纵然山河在身后寂灭,他亦会执手相对说,这才是他唯一真心相与过的女子,是他此生不离不弃的妻。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她忍过阴霾,忍过风浪,终于等到曦光普照时。纵然迟之又久,却足以弥补所有的惜与憾。
当爱无路可走,唯有隐忍,方能救赎。
当双眼闭合,他遥离人世间最后一抹景象,是那日的夕阳西下,长安落照。
那一年,一身白衣的少年郎打马而过,在长安的明媚日光下,他见到浩瀚的出巡守卫,从此许下了一生的愿:
仕宦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一愿定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