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茶局
人道是渝州秋叶,朔州香茶。二者皆为南方两大富庶之地,又兼之风流才子众多,俊赏物事自然也不会少了去。
六阳城池隶属朔州,是大武朝茶文化最为浓郁之地。九月初八,这一日正好是评茶之日,六阳城最为有名的茶坊于秋斋的主人于万思在后堂幽幽地捧着一盏茶。于万思三十有九。留着整齐干净的胡子,面目温和,着一袭蓝白色儒袍,儒雅非常,人称万思先生。
于秋斋掌柜进门道:“东家,四合茶坊评茶会已经开始了,起初少东家力压群雄,然而中途却杀出一位不相熟的公子。”
于万思放下茶,淡笑道:“天下之大能人辈出,茶已经不是六阳一地之盛。这次寒儿倒是少不了怀疑自己了。”话虽如此,于万思已经起座离开,朝着四合茶坊而去。
四合茶坊之内,公子小姐无数,向来大武朝也是一个开明的地界,并没有严令禁止女子外出。正中央坐着一位身着青色宽袖的男子,眉目俊逸非凡,微微狭长的凤眼半合,端茶的手十指修长整齐,比之女子的手还要好看几分。这座上的正是与染风而逃的韩明霜韩公子,因了染风无钱上路,二人正好看见四合茶坊评茶会,头彩有五百两纹银,是以韩明霜被染风推托而上。
染风坐在下手吃着石榴,心下乐呵呵地看着于寒怔愣的眼,心底真是痛快,没想到韩明霜这厮对于茶道如此通透,看起来倒像是一个世家公子,怎么以往都不知道有他这个人?
韩明霜低头细闻,嘴角笑道:“此为谭山白茶,又叫做白牡丹,它加工时不炒不揉,只将细嫩、叶背满茸毛的茶叶晒干或用文火烘干,而使白色茸毛完整地保留下来,香气久远,入口香嫩,好茶。”算上这一壶,他已经连对十三道,过关斩将,铁定地夺了头彩,众人观看于小公子的面色,有些兴味,于寒号称除却他老子以外的六和第二茶人,更是年轻一辈中最为风头强劲的人,此时被拨下面子,怎么还会有好脸色。
染风过去将韩明霜手中的茶拿来细细呷了一口,后一饮而尽,眸色中闪出一丝光彩,道:“果真是香气久远,入口青嫩,这九月喝来也合适至极,既能消缺七八月残余的暑气,又不觉得寒性,温温润润,如同君子一般。”二人一唱一和,顿时成了大会的主角,旁二八少女皆投来赞许倾慕之色,将二位打量一番,掩嘴轻笑,又偷偷瞄上一记,想来是动了春心。
“嗅觉精新极,尝知骨自轻。”染风赞完落座,韩明霜投来一记赞许之色。二人得了五百纹银,直觉得这生活也算不错。
却见一位蓝白儒衫的中年人进来,眉目温和儒雅,诸人见礼:“原来是万思先生来了。”
于万思看了眼有些消沉的于寒,走到场中一看便明,一人在他耳边耳语几句,他算是明了青衣男子的表现,含笑点头。“二位也是茶中客,今日一见令犬子羞煞,可有幸去我于秋斋一座?”
染风道:“怎么称呼?”
于万思也不觉得这人无礼,微笑以对:“想必二位都是外乡之人,敝姓于,草字万思。”
染风笑道:“他们都称你一声先生,想必茶中功夫相当厉害了。我这位兄弟也不是杂耍的小丑,六和茶会自来有名,我们少不了凑一分热闹,如今茶会已经结束,你要我们去于秋斋坐坐自然无妨,若是想要以此为借口打压我二人,诸位可要见证。”
于万思被她一说,歉意道:“是我唐突,小兄弟大可放心,我于万思名声在外,当然不会做那种事了的。”
韩明霜起身与染风一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于秋斋是座精致细巧的阁楼,周身栽种了清隽雅秀的花木,层层掩映之下,幽静文秀而不失典雅之气,实在是一座匠心独运的楼阁。
韩明霜道:“可是取名‘于春日赏花,于秋时煮茶’?”
染风听罢,又对自己喃喃一遍,直觉得有几分人生道理,这句本是出于禅意,不想此人居然也有几分通透。
那于万思听来点头道:“不错。”
染风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四周,若是在此处埋有大量机关暗器,二人脱身就困难非常了,这于秋斋在六和算得上是有名,今日逃难之余竟然还有这份心思来瞧瞧前朝留下的阁楼,莫非是因为今日大堂上看韩明霜弄茶而起的雅兴?直觉的和韩明霜一道就和平日相去甚远,为自己的人生安全,应该早作思量。
染风道:“那小径是通向何处?”她指着白牡丹处,隐隐看见不远处有一条鹅软石铺成的小径,约莫只有一个人可以通过,再远些被树木挡住,不辨方向。
于万思循着染风所指的方向望去,道:“通往后山的小径,是内人种植的一些个蔬果,难登大雅之堂。”
染风“哦”了一声,却留下了一分心眼。待三人上了二楼的一间静室,于万思请二者入座,自己去取茶器。染风看左右是一副泼墨山水图,大气飘逸,题诗为“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韩明霜轻声问道:“你可是觉得这座小楼有些古怪?”
染风点头,看来韩明霜也注意到了,这楼注重风雅之余也按了九宫八卦的格局布阵,草木掩映下有些幽深,于秋斋主人一去有些个时辰还未归来,二人戒备之色更重。
这间静室除却一座矮几和一道泼墨山水图之外别无他物,香炉中燃烧的香气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安静中让见过大事的人觉得确实透露出几分不同寻常来。
染风起身欲推门,门一推就开,远处景色却已经不相同了,只见正对的是一座小山,这楼已经处身荒野,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这楼一下子就会飞不成?若是飞了凭他们二人岂会不知?
韩明霜此时也觉得诧异,二人惊觉于万思此人身份恐怕大有问题。染风走下楼来,看小楼周身都是幽深树木,林间雾气袅袅,俨然有越来越浓之势,正要前行,韩明霜一把拉住,道:“诡异非常,慎重行事,不要乱走了。”
染风觉得拉住他的那双手明明修长纤细比女子手要好看,却有着莫大的力气,微微一愣。韩明霜说得有理,此处透着诡异,擅自行动怕要中计了。
“好端端的一座阁楼不可能无端生了翅膀飞到荒僻的山野……”韩明霜话一出口,二人同时察觉到可能是障眼法了。
“鬼道门徒早已消失殆尽,饶是天涯明月楼也鲜少有人知道布置这些东西的术法,这小楼是前朝旧迹,恐怕大有来历,不知这于秋斋以前叫做什么名堂。”
韩明霜笑笑:“若是知道也不至于显得被动,你可听说过六和以前有什么特殊的组织存在?”
染风摇头,这六和是为茶乡,除了茶出名之外,的确不知还有什么名堂。韩明霜也没想出究竟来,这障眼法是幻术的俗称,幻术要开,必有开幻术的致幻之物。
染风恍然道:“之前进来,我看那白牡丹的小径,众人怕是会去探访究竟小径通往何处,往往忽略了更为普通的花草,我道是白牡丹……”
韩明霜已经明了:“西域有一种奇特的花草,人称曼荼罗,白色的曼荼罗花粉有令人迷幻的功效,看来这些个‘白牡丹’或许就是改良的白色曼荼罗了。”然而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染风撕下一块衣角,投到那雾气里面,过了一会儿,衣袖掩鼻口,将那撕下的衣角捡了回来。只见原本细密的布料已经有一个个细细的小孔,看罢,二人急速进门。
韩明霜道:“这雾气毒素浓重。”
染风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前去探究竟,若是在那雾气中待上一会儿,怕是伤上加伤,回天乏术了。韩明霜兴味道:“不知这雾气会不会飘进来,有美相伴,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染风翻白眼,这厮说得这般轻松像是全然和自己无关似的,殊不知也许下一刻二人就要去陪阎王老爷喝茶了。染风将门窗关紧,末了又将那副大泼墨山水画堵在门窗前,韩明霜摇头浅笑:“好好的一幅画却要成了灰,你也算是暴殄天物了。”
染风见这家伙镇定若斯,怕是心中早有谋划,遂也坐下,道:“韩公子看来是有高招了。”
韩明霜凤眼微挑:“在下韩明霜,经不起郡主称一声韩公子。”
染风咬牙,挤出一丝笑容道:“韩公子怎么这般小气,先前是小女子多有得罪之处。”
“韩某不是宰相,肚子里可撑不了船。”
染风所性不开口,反正到时候韩明霜怎么作为,自己跟着便罢,就还不信他会将她丢下,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一番自信。
韩明霜以手支腮道:“要不我二人私定终身,这一番经历也算得上是同甘共苦了。”
染风龇牙笑道:“你打得好算盘,让我堂堂郡主之尊去和姬白珠一争长短,休想。”
韩明霜笑得隐晦道:“看来你并不是介意做我的妻子,只是不想和姬白珠一道,放心,我立为你去退婚。”
染风一愣,先前只注意到到姬白珠而没有深究他话中的意思,莫非心里真有几分韩明霜的念头?怎么可能,这想方法立刻被她打断,不消说韩明霜的身份依旧成谜,但说二人都中了彼此的毒未解,只是相互合作的关系,指不定何时就兵刃相向。
韩明霜道:“莫非你是怕景小王爷与我拼杀?放心放心,韩某足以自保。”
说到尚无弦,染风愣了一下,这人至今不曾有消息,怕真的是遇上什么了。幼年时进京参加奉德帝与顾琉音的大婚,却撞破了尚无弦与准皇后的私会,后来尚无弦从不提此事,染风也一直压在心底不提,不想时局所迫,二人居然有了婚约,说来也真是好笑。那一双冷峭的眼眸从来就是淡漠而疏远,二人话不多,相见次数也寥寥无几,但他却是一个好男人,从来都是在她有需要的时候出现,严格履行自己的义务,若能嫁他,也算是不错的选择吧。
不觉间韩明霜已然靠近,那双狭长的眸子沉下来,对着她道:“你可是真心喜欢他?”他指的人自然就是尚无弦,如此被问,染风不禁哑然。
那日为李渺所胁迫,韩明霜居然冒险救她,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信心,说韩明霜对她有真心,她自己先大笑半天了,可静下来想,蓦地觉得有些诡异的不敢否认。
窗外毒雾弥漫,窗内韩明霜咄咄逼人,染风直觉得不像是真实,难道着眼前人也是幻觉,中那那白色曼荼罗的花粉太深?
越是觉得不可思议,也许越接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