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的那次度假,我们几个人里就野驴和傻子去了,剩下的都是女孩儿,当然包括了阿媛。
他们白天去游山玩水,傍晚时分就在院子里支起桌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傻子喝酒当仁不让,而野驴也保持了一贯喝酒时候的鸡贼,一会儿肚子疼,一会儿头晕,反正是要能让他少喝酒,揍他一顿都行。反而是那些女孩儿都比野驴喝得多,而且野驴也一点儿没有感到羞愧,依旧我行我素。
“阿媛,如果有个男孩儿,在你受伤以后要陪在你身边,你能答应他吗?”野驴虽然是和阿媛说话,但是眼睛一直在游离,游离在傻子和阿媛之间。傻子说,当时他特感动,他觉得这才是兄弟,对兄弟的事这么上心。
阿媛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野驴,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感动,他一直微笑着。最后,阿媛摇了摇头,喝了一口茶水。
后来,傻子就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他每喝下一杯酒就朝阿媛看上一眼,但是始终没有等到阿媛的回应,因为她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野驴,有的时候是假装不经意的一眼,有的时候是偷偷地看。总之,阿媛的举动让傻子更加心灰意冷,他的酒喝得更多了。
傻子说那次他格外清醒,虽然喝了很多酒,可是没吐,也没有感到疲惫。
酒从傻子的口腔,慢慢滑进胃里,到后来,就变成了挥洒。屋里说笑的喧闹,挡不住淅淅沥沥的雨声,雨也慢慢地挥洒下来。
院子里的地都湿了,只有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戳在那里。傻子一个人坐在伞下的凳子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屋里灯火通明,但是没有人理睬他,没有人出来安慰他,也没人和他说话。
傻子说他在外面抽完了一包烟,想回去再拿一包,不巧听见了里屋野驴和阿媛的谈话。他说他能感觉到,阿媛喝多了。
傻子说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把瓶子里的啤酒喝光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巧舌如簧的人,而且在语言上很木讷。他的话已经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了。我没有听完他的话,就已经猜到了故事是怎样发展的。
无非就是阿媛说她很喜欢野驴,然后野驴说也很喜欢她这样的话,如果两个人冲动一点儿,就可能干柴烈火了。
但是不是这样的,我是自以为聪明。
阿媛确实是说了这样的话,只是野驴没有回答,野驴很仗义地说了一堆傻子的好话,再后来就听见阿媛管野驴叫爸爸,一个很令人诧异的称谓。听到最后,没有了阿媛的声音。傻子又钻进了伞下的那片空间,野驴也走到了外屋睡下了。
当傻子又抽完了半包烟,也感到了倦意,那种因为心灰意冷而感到的身心疲惫。他钻进里屋,在离阿媛很远的一张床上躺了下来。
郊区的夜里很冷,尤其是下雨的时候。阿媛睡着睡着,就把身体蜷缩起来。傻子替她盖好被子,又回到自己的床上继续躺下。傻子听了一宿的梦话,直到天亮也没有睡着。
傻子又点上一根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猴子就在一边挤兑他:
“你说你上赶着受刺激,我们都没去,你跑那儿凑什么热闹,让驴蹄子给踢了吧。”
“就为这么个女的,还一宿没睡觉,你够邪乎的!”猴子哧溜一口酒,吧嗒一口烟地挤兑着傻子,还越说越来劲。到最后他浑身出汗,把衣服撩起来也得继续挤兑傻子。
要我说,傻子够惨的。野驴说那些话的时候估计傻子心里还倍儿美,心脏跳得扑腾扑腾的。等他听见孤男寡女的对话以后,那小心脏就扑腾不起来了。
因为有了傻子这话作料,我们每个人比往常又多喝了一瓶啤酒。尽管大太阳还在那儿孤芳自赏地照耀着,但是凉啤酒一下肚我就不觉得热了,走了两步,越发觉得身上凉飕飕的,而且越靠近学校越觉得凉。
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跨过开启了一个小门的铁栅栏,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傻眼。
“说,李(你)们几个干什么去了!”小黄猴抬着头看着我们,瞪着俩小眯眯眼,眼皮直抽搐。我就一直想不通,小黄猴这么次的口条怎么混进教师队伍的,他盛气凌人的语调加上我们听起来极其恶心的口音,让我看见他就一肚子火。
“出去吃东西了!”没等他们开口,我就抢先一步回答。傻子中午说的故事就让我挺气愤了,虽然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但是野驴这事干得确实够缺德的,再加上现在一看见小黄猴那一脸欠抽样,我就特别想和他死磕一场。
“出去吃饭?学校没有饭吗?”
“没吃饱!”
“没吃饱学校有小卖部,怎么不买吃的?”
“我妈说了,幼儿园小孩儿才吃零食,而且那东西不健康,老吃那玩意儿不长个儿。”我特意加重了“不长个”三个字。
“强词夺理!出去吃饭也就罢了,还满身酒味就回来了,还当自己是高三的学生吗?”
“老师,您知道有个东西叫醉虾吗?我们刚才吃那个去了。”
小黄猴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学校没有什么规定说学生不能吃虾,也没说学生不能吃醉虾,而且学校大门敞开,补课期间中午可以出校门。
小黄猴和我对视着。我看见他的鼻子一下一下地抽动着,同时慢慢向我靠近,在我身上使劲地闻着。可能觉得闻得不够爽,还踮起脚尖使劲闻。我看见他陶醉的小眯眯眼突然睁开,眼睛里除了喜悦什么也看不见。“好啊李(你)们,又抽烟,说,怎么还抽烟。”
“老师,我是一个老实孩子,也就不打算蒙您了。我确实抽烟,但是我可没在学校抽烟,我在饭馆里抽的。咱学校没有规定不许学生在饭馆里抽烟吧,您老多虑了。”
小黄猴可能被浓郁的烟味冲昏了头脑,不然以他的阴险和鸡贼,不可能想不到我是在学校外抽得烟,因为我刚进门就被他截住了。
小黄猴也没有再和我抬杠,就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安静地回去。我曾经看过许多反特题材的影片,里面的敌对特务全都是在好人从他身边走过之后露出阴险的笑容。我想看看小黄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决定杀他个回马枪。我刚往前走了四五步,就突然回头,发现了小黄猴冲着我们笑。小眼眯成一条缝,鼻子被嘴和眼睛挤得变了形。那两片口香糖一样的嘴唇一片向上翻,一片向下翻,而且都向右上方翘起,猛一看特像面瘫。
估计这孙子现在正琢磨着怎么把我办了呢!
下午第一节是郝美丽的课。现在,郝美丽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如果再过一两个月,我们就绝对不敢在她的课之前偷偷跑出去喝酒,当然这是后话了。
郝美丽的课上起来特省事,不怎么费劲。这位非常有特点的老师具有着浓郁的北京老娘们儿特点,爱聊天,经常从一道题的题干开始讲起,然后跨越几个知识领域后戛然而止。多数情况下她会忘记关于这道题的内容,然后从头儿讲起。她很少在英语语法上较真,因为高考题是有它的规律的。郝美丽常常告诉我们一些大题的技巧,比如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两长两短就选C,全长全短都蒙A。这套理论看似非常不靠谱,实则非常管用,像猴子和鼻哥这种英语白痴,在这套不靠谱理论下也能蒙个好几十分。
最主要的一点,郝美丽不拿人举例子,有也是极少数。不像耿老,有事没事就拿我们打岔。耿老经常让我们翻译句子,她给中文,我们说英文,不许想,上来就说。她经常运用自己年级组长的威慑力让我们这些抽烟的人不得不去翻译她给出的中文,比如:老师告诫学生们不许在学校抽烟,但是一群臭小子总是屡教不改。或者是疑问句,你们能不能不抽烟了?每当这时候,鼻哥和猴子都会把脑袋深深地扎进裤裆里,因为不仅话题很敏感,而且句子也很有难度。在为数不多的既是烟民又能说出一口流利的英语的学生中,我只好充当炮灰。
我说过我写东西的时候喜欢咬笔,经常是一根笔用了不到两天,笔水还没用光,就因为躯壳损坏而无法继续使用。我现在已经咬坏了一根笔,因为我现在非常想念耿老。
郝美丽爱挤兑人,如果有人上课的时候不认真听讲,她就会让这个人站起来,然后找一个和他关系比较好的人用非常刻薄的英文单词来形容他。但是她的课确实很好过,我中午多喝了一瓶啤酒,但是我还没感觉到膀胱的肿胀,就打了下课铃。
“这课真快嘿!”鼻哥下身放着水,嘴里叼着烟,为了避免烟呛到眼睛,他使劲闭着眼,但是即使这样也拦不住他对这个特别的女老师发自内心的赞叹。
“我也是,我还没走肾呢,就下课了。”我的速度比鼻哥快,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提好裤子了。
我站在正对着厕所门的窗台旁,从脏的乌黑油亮的门帘子下面看见了一双皮鞋,特别小,也就是三十六号半。这双皮鞋的主人拖着它朝厕所走来。剩下的几个人还在放水,我觉得他们的肾可能存在着某种隐患。
在帘子被撩起的一刹那我很隐蔽地弹飞了烟头儿,尽量不让胳膊的姿势发生改变。虽然速度很快,但是我还是看见了烟头儿落进了水池旁的死角里,而且那里面全是水,烟头儿肯定会在第一时间熄灭。说时迟那时快,已经不能形容当时的紧迫,小黄猴的小脑袋出现在帘子下面,他其实没有必要撩起帘子,因为就算他在帘子下立正,也只是能够蹭到帘子底端。小黄猴欣慰地笑了,他可能觉得他把我逮一正着。
我才发现,这个孙子双手托着一个保温杯。我想,他可能有点儿渴了,想来厕所接一些刚出炉的,温热的白的或者黄的液体。猴子他们脚下的水声渐渐小了,但是他们还丝毫没有察觉。
“老师好!”我说这句话并不是我多有礼貌,而是抱着折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的心态,提醒那些还被蒙在鼓里的无知的人们。那些站在VIP包间里的同志飞快地甩掉手里的烟。
“不好不好,在办公室就闻见烟味了,能好吗?”
“老师,那事可严重了,咱这是无烟学校,您跟那些老师说说,别让他们在办公室里抽烟了,让您吸二手烟,多不合适啊。您要抹不开面我去和他们说,就说我们年轻的肺经不起尼古丁的轰炸。”说完我就要走,但是被一只小手拉住了。小黄猴向无辜的鼻哥他们摆摆手,让他们滚蛋。
“咱俩聊聊吧。”恶心的笑容再次浮现。
我顿时有了些人生感悟,有时候,肾亏也是福。
“说,李(你)有没有抽烟!”小黄猴仰着头看我,眼睛里有一种得意的神色,撇着嘴,两只手不停地在保温杯上游走,好像那不是杯子,而是他那个年轻貌美,比他还高的媳妇。
“我哪抽烟了?”
小黄猴没说话,把保温杯放在窗台上,背着手在我四周来回来去地看。我知道他在找烟头儿,如果他能找到一个正在冒烟的烟头儿,那么他一定会把那个烟头儿当做物证来置我于死地。我很庆幸我刚才把烟头儿扔进了那个死角,而且还顿时熄灭,不然即使是扔进了死角,小黄猴也能通过冒出的烟找到作案工具,然后运用专业工具将其取出置我于死地。
他看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一个正在冒烟的烟头儿,甚至连个不冒烟的烟头儿都找不到。小黄猴很愤慨,拧开了保温杯喝了口水。我仔细看了看杯子里的水,黄色的。
他似乎没有办法治我的罪,也无法释放压抑在他心中的怒火。
“小子,我告诉(李)你,只要我还当一天年级组长,我就要管李(你)们一天。”紧接着,他的神情趋于平和,脸上也露出了假装出来的语重心长,“我不是害李(你)们,我不是非要抓住李(你)们给李(你)们处分,我是在帮助李(你)们。”
他又仰起头看了看我,我假装感动地点了点头:“谢谢您了!”其实在我心里的台词是:去你大爷的!
“别对我充满敌意,我不是李(你)们的敌人。”我以为这就是结束语,没想到,他竟然踮起了脚尖,在我肩膀上拍了拍,“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
千言万语无法抚平我胃里的翻滚,只差一点儿我就吐出来了。
我进班的时候还没上课,鼻哥他们都围了过来,并且询问小黄猴是以何种手段威逼利诱我出卖组织的。我在脑海中把小黄猴编排了一番,大声痛斥着他这种卖国行径,卑鄙勾当,并且用豪言壮语说出了我是如何临危不乱,与敌人苦苦周旋,最终敌人恼羞程度对我痛下杀手,最后死活敲不开革命人士的嘴巴而把我放出来的。
上课了,我回到座位。小童和小绿也听说了我被反动派逮捕的消息,都好奇地向我询问着。我对小童说的都是敌人的残暴,对小绿说的都是我高大的英雄形象。我还没来得及去注视着小绿的眼睛,去看看有没有崇拜的眼神在那里,小童的咒骂声就把我从幻想中拽了出来。
“这小黄猴真孙子!”
我很感动:“谢谢啊,你骂的那个孙子就在前面呢。”
小童往讲台上看去,小黄猴正站在那里。他站在讲台桌旁边,讲台桌上的粉笔盒在他眼睛旁边,小风一吹,把些粉笔灰吹进他的眼睛里。他浸满泪水的眼睛正注视着我和小童。
“看什么看,骂的就是你,你还看!”小童低声说着,这一幕看上去很好笑,像是两场小品,在同一个舞台上演出的两场小品。
不管怎么样,小黄猴和我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他一定还有许多幺蛾子等着我,而我必须要振作精神,与之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