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我曾经以为,这辈子我都会跟她在一起。我以为,我的新娘只会是她。你知道吗,那是我从小到大的一个梦想。”
“可是,今晚过后,我连想她都没有资格了,再也不能了。以后再见面,我们只是邻居,只是朋友。”
灯光下,明媚看见有泪缓缓自章鱼微微仰起的眼角滑落下来,她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情深处。
他用酒精麻痹自己,却依旧止不住心脏处传来的阵阵钝痛,像是有人绑住了他的手脚,强势地从他心口处割走了一块最重要的东西。
我们这辈子,大多数人,爱的是一个人,与之携手到老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这多么悲怆,可又无能为力。
十天后,明媚去参加章鱼的婚礼,艾米莉托她带了份礼金。她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会,最后对明媚说,世事真是难料。是啊,她们都没想到,林妙最后会同章鱼在一起。
明媚刚落座,便接到了林妙的电话,问她可不可以进去陪她说会儿话。
化妆室里,妆容精致穿着白纱的林妙静静坐在镜子前,任何一个女人在做新娘的那一天,都是最美丽的。
明媚衷心赞她:“林妙,今天你很美。”
林妙回头微微一笑:“谢谢你能来,明媚。”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眼前这个着白纱的女孩子,像是没有变化,又像是变化很大。明媚望着她,目光移向她还很平坦的小腹。林妙的手指也缓缓滑到那里,眼神里尽是柔情,“两个月了。”
明媚很想问一句,林妙,你觉得幸福吗?她还想问一句,当年艾米莉的事,到底是不是你告的密。可转瞬间,她什么都不想问了,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快乐许多。
最后她说:“祝你幸福。”
明媚在中途便悄悄离开了婚礼现场,场地中央的礼仪台上,司仪正在职业惯例地问起新郎新娘的恋爱史,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入走出好远的明媚的耳朵,她叹了口气,淡淡地想,并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有一段甜蜜的前奏。但是她衷心地希望,章鱼能够幸福,能够收获美好的后调。
那封信函送至明媚手中时,暑假快接近尾声。那是一只棕色的牛皮纸大信封,厚厚的一大包,信封上的字迹似是有点久远了,笔墨都有一点淡淡的氤氲,寄件人地址不详。
明媚犹豫着拆开,里面是一层一层报纸,紧紧地折叠在一起,拆到最后一层,终于露出一只白色小信封,薄薄的。打开,里面是一片钥匙与一张信纸,明媚展开信读了个开头,便整个人跳了起来。
这封信,这封信……竟然是父亲明旗冬写的!
明媚: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还没有与你联系,那么,爸爸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对不起,以后的路,你要一个人独自走下去了。但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孩子,而看到这里,你应该已经大学毕业了吧,终于是个大人了。爸爸拜托你一件事,虽然我很不想你卷进来,但现在,我唯一能够相信的,也只有你了。明媚,拿着这片钥匙,到以下地址去取一份东西,然后把它交给一个可以信任的检察官,但你切记,一切要小心行事。
最后,不要再追究我的下落,也不要为爸爸感到难过,我这一辈子,罪孽深重,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偿还的,所以,别为我难过。
爸爸字
落款时间,竟然是四年前,他失踪的那天。
这是一封指定时间投递的慢递。
明媚握着那张薄薄的信纸,良久良久,都没能晃过神来。她重新再读了一遍,两遍,三遍……十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些年她心中始终没有放下的期盼,终于无情地落空了。
父亲是真的不会回家了。
他就这样消失掉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像是一桩悬案。
明媚缓缓蹲下身,抱着双肩,瑟瑟发抖。她微微张嘴,想要喊一句爸爸,却发觉,喉咙异常干涩,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她拿着那片钥匙,循着信尾附着的地址,找了过去。那是岛城郊外一处村庄的一间小平房,极为隐蔽。屋子左右隔了好远才有邻居,明媚站在那个屋子外的时候,有人从她身边经过,那人好奇地打量了一翻她,然后说:“姑娘,你找人吗?这个屋子好几年没有人住了,原先的屋主搬进了城里,后来据说是被人买下来了,但从来没见人来住过。”见明媚不做声,他便走远了。
明媚左右张望,见四周无人,才拿出钥匙,开门。屋子是一个里外通间,不太大,也极为简陋,几件家私上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灰。明媚径直走入里间卧室,蹲下身,拉开书桌下面的抽屉,从层层叠叠的旧报纸下面,翻出一个厚厚的档案袋,塞进包包里,然后立即出门,快速离开了这个地方。
回去的一路上,她手心全部都是汗液,心脏扑通扑通剧烈跳动,像是要蹦出胸腔。终于回到了家,明媚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久久不能动弹。
入夜,她将那个档案袋从包里拿出来,在台灯下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越翻心里越是发冷,到最后手指都颤抖了起来。那是一份秘密资金流通记录,确切地说,这是一份罪证。她看着那上面记录的几个名字,都是耳熟能详的,而其中一个,几乎令她惊叫出声。
那是傅子宸的父亲。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命运如此热爱捉弄她,因为她的父亲,她跟洛河之间所有的美好记忆与一切可能,都消失殆尽。而如今,是要重蹈覆辙,再来一次吗?
那瞬间,她真的很想放声大笑,又想大哭。
她坐在那里,发了许久的呆,而后拿过手机,翻出傅子宸的电话号码,手指停在那上面,久久,最终都没有拨出去。
说什么呢?
又能说什么呢?
一连几天,她窝在家里,足不出户,只静静地蜷在沙发上发呆。傅子宸的电话她不想接,但又不敢不接,还要装作一切如常,找各种理由拒绝他的见面。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这份材料,到底是销毁掉,还是交出去?她内心的煎熬与挣扎,像是暗夜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朝她席卷而来,良知与情感在打架,激烈而凶猛。
可只要一闭上眼,她便想起父亲、明月、洛河的父亲、许或的父亲,以及在那场事故中往生的无数亡灵。
最终,理智与良知,战胜了情感。
当她拿过手机拨通洛河的电话时,她的眼角有泪惶惶落下,寂静无声。她知道,这通电话过后,或许这辈子,跟傅子宸,都没有可能了。
第二天早上,明媚跟洛河在一家僻静的咖啡馆见面,电话中明媚只说有事见一面,却并未提及具体事项。
洛河搅拌着杯中的咖啡,眼神却一直落在明媚的脸上,他心口微微发酸,他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很多个深夜,他摁出她的号码,却终究没有拨出去。
“明媚,你瘦了。”洛河轻轻说。
明媚低了低头,淡淡地说:“是吗?”她不再寒暄,从包里掏出那只档案袋,“你看过就明白了。”
洛河接过,一页页翻下去,脸色变了又变,抬头震惊地望着她:“你哪儿来的?”
“我爸留下的。就是因为这份秘密材料,他被人提前弄出狱,我数次被人跟踪,我妹妹因此丧命,他……也丢了性命……”她顿了顿,“洛河,你自己看着办吧,你才进检察厅不久,这事儿的危险性,我们心知肚明。”
洛河将资料塞进公文包,一脸沉重地说:“你放心,就算丢掉工作,我也在所不惜。”
明媚点点头,他不会让父亲与那么多无辜的人白死,也不会让许或的父亲白白断送两条腿。
“我先走了。”明媚正欲起身,洛河却忽然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明媚……”
她轻轻将手从他手中抽出,“保重。”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馆,她对他,已经没有爱,亦没有恨。
而他呢?
他爱过她吗?他还爱着她吗?
是的,他爱她,由始至终。只是他的爱,掺杂了太多顾虑与计较,不够无所畏惧,结局在他们再次相见的时候便已写好,他走不出自己的心结,将她一步步推开,终究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洛河怔怔望着她的背影,手心她手指的余温尚在,却虚无缥缈得似是一场幻觉,像是他刚刚从未握住过她的手一样。他呆坐在座位上,良久良久,他从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她终于如他所愿,将他摒弃得干干净净,似乎连那些回忆都不留一丝。
他却在这片盛大的寂静无声中,仿佛又听到许多年前她的声音,她固执地跟在他身后,喊他:“洛河,洛河!你走慢一点呀,等等我!”
微微闭眼,再睁开,当年那个固执的傻气的小姑娘,终于如冬日清晨里的雾霭,待阳光一出,便消散在时光烟云里了。
当天下午,明媚便搭乘最快的航班离开了岛城。当夏妈妈在暮色中见到她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明媚走过去,以拥抱的姿势,整个人靠在她的肩膀上,想哭却又不敢掉眼泪,怕夏妈妈担心。面对夏妈妈的询问,她只说,升研究生后会比较忙,所以趁还没开学过来住几天。
她这一住,便是近一个月。夏妈妈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她有心事,成天握着手机,却不开机,饭也吃得很少,晚上大概没睡好,黑眼圈很严重,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了。但夏妈妈什么都没再问,只是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明媚,每晚睡觉前给她泡一杯热牛奶。
几乎每天下午,明媚都会上山去墓地,坐在夏春秋的墓前,偶尔发呆,偶尔自言自语。
“春秋,如果你还在,你一定会告诉我该怎么办对不对?”
“我有点后悔把那份材料交给洛河。可是,如果我不交出去,我也会后悔的。”
“做人怎么这么难这么累呀。”
“春秋,我很想你。”
……
洛河的动作比她想象中还要快,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一个月后,岛城政界掀起了一场滔天大浪,几年前的那桩建筑事故,重新被翻了出来,同时牵扯出的,还有更多。
明媚坐在夏家的客厅里,怔怔望着电视机里的画面,声音变得模糊恍惚,她像是什么都听不见般,耳畔嗡嗡作响。
那份资料里提及到的人,都已被隔离审查,入狱是迟早的事。至于傅子宸,明媚知道,他此刻大概已身在西雅图,他的母亲,姐姐、姐夫在那边,他也早就拿到了美国的护照。
到最后,他们之间,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过了两天,明媚离开夏家回岛城,在机场,她终于打开关了一个月的手机,无数条信息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将收件箱挤爆。
未接电话600多个,短信近100条。几乎全部来自傅子宸,他在国内打给她的最后一通电话是二十五天前。他在短信里说,家里出了点事得立即出国,让她等他,处理好事情便帮她也申请那边的学校……最后一条短信,几乎是恳求的语气:明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哪里?我很担心你,求你出现好吗……
明媚抱着手机,蹲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无声痛哭。
回到家,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邻居阿姨走出来,见了她便说:“明媚,你出去旅游了吗?有个男的说是你朋友,前些日子每天都来找你,大晚上的也不肯走,就坐在楼梯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明媚,你是不是惹了什么事呀?那人来讨债的吗……”
明媚闭了闭眼,轻声说:“阿姨,没事。”
转身,开门,进屋时便发现地上躺着一张纸片,是一只拆开的烟盒,上面的字迹她无比熟悉,傅子宸的字。
大概写得太仓促,只有龙飞凤舞潦草的一句话:明媚,等我。
烟盒的硬壳纸仿佛滚烫咯手,连同她的心都烫得生疼。明媚坐在渐渐暗下来的客厅里,久久没有移动,那晚她在沙发上坐了一整晚。
天微亮时,她起身,去书房开了电脑,登邮箱,发了一封邮件给傅子宸。然后洗把脸,出门。
她去花店买了一束睡莲,去墓地看明月。她第一次在墓地待了这么久,从上午一直待到傍晚,她将身体靠在冰凉的墓碑上,歪着头,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就那样坐着。
明月,姐姐帮你报仇了,害死你的人,终于得到了报应。可是,妹妹,我心里一点也不痛快,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已经不在了,我再也听不到你喊我一声,姐姐。
如果有来生,我们还做姐妹好不好?那时候,我一定会好好的保护你,珍爱你,跟你一起玩,给你买你喜欢吃的零食,给你扎麻花辫,给你买漂亮的裙子,教你游泳,教你潜水,带你去旅行……
而这一生,注定是我欠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
她想忍,终究没忍住,眼泪从微闭的眼眸中,缓缓落下。
转眼开学,明媚去学校报到之后,就从家里搬进了研究生宿舍。
一切都归于平静,上课,下课,吃饭,睡觉,图书馆,自习室,实验室。她依旧是那个勤奋苦学的好学生,与同学一起吃饭,商讨课题,说笑谈天,一切自若。只是没有人看到,她心口处那个硕大的黑洞。每到夜深人静时,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听到有凌厉的风,从那个洞口呼啸着贯穿而过,眼泪在暗夜中氤湿了枕头。
她很想念他,没有哪一天,她不想念他。
时间就在那些日渐深缠的想念中,一点点流逝掉。
来年早春,林妙在妇幼医院产下一名女婴,母女平安。明媚去医院探望,蹲在婴儿床旁看着那个小小人儿安静地睡着的模样,她觉得生命的延续真是奇妙,心里不禁涌出无限的欢喜与感动。
章鱼送她离开,短暂的一段距离,他言语间全是女儿,看得出来,他心里的欢喜与激越。
他彻底放下艾米莉了吗?并没有,他只是把她藏在了心底深处,成为他青春年少里最最美好的一段记忆,不会轻易想起,但想起来时,便是满满的柔软。如果说婚姻是无奈与将就,而女儿的到来,则是他全新人生的真正开始。明媚相信,自此后,他真的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
研一结束的暑假,艾米莉终于舍得回国探亲,明媚去机场接他们,除了初次匆忙的会面,这是明媚第二次见艾米莉的老公Gary,深入聊天,发现他是个和善风趣的男人,中文说得很流利,也很健谈。
艾米莉胖了一点,皮肤比从前黑了一点,但是整个人明亮了许多,明媚像是隐约看到了从前的那个她。
“你不是说吃不惯西餐嘛,怎么还胖了?”明媚问她。
“天天吃西餐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自己在家做中餐咯。”
“你会做饭了?”明媚忍不住就惊呼了一声,除了艾爸出事住院那段,她对着食谱熬了一阵子汤,她从来就没见她做过饭。
“嘿嘿,”艾米莉干笑两声,“我那个手艺,大概狗都不想吃吧。Gary学了做给我吃。”
明媚对Gary的好感又上升了几个点,连连啧声赞叹:“惜福啊!”
艾米莉轻轻说:“我知道。”
真好,她终究会慢慢从那场伤痛中,一点点平复。时间永是最伟大,也是最残忍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