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阳光透过小窗洒满床榻,一室的亮堂,晓梦初醒,心情大好。唤来林妈给我送衣物。一件白色棉布百褶连衣裙,长长的直至脚踝,一件淡蓝色小外罩,清爽的很。林妈帮我简单编了一条辫子,束起白色发带,辫稍隐藏在发带间,自己看了都喜欢。林妈赞道:“夫人见了不定怎么夸呢。”我欣喜地问:“林妈,您也觉着好看么?”林妈想也不想说:“那是,小姐怎么穿都是美的。”
走出卧室,便见母亲在修剪花枝,月季茂盛的已不成样子,碰触间会有隔夜的雨露滴落下来。母亲见到我便让我过去帮忙。我将剪下的枝桠依样整齐排放到旁边篮子里,禁不住问:“这篮子里的要怎么处理才好?”母亲那么细心的摆放不像是要扔掉,母亲答:“作盆栽之用,若培植的好,可以让它在12月份开花。”原来如此。
我不禁欢呼:“那太好了!”母亲细细道来:“它们是非常娇弱的,若想12月开花,需要把这些枝条放到温度适宜的地方,太高或太低都不行,先用水培植根系,然后移入盆中,江南温度适宜,初冬观赏月季未必不可,与妈妈一起做来试试?”母亲满脸孩子似的兴奋,我不禁受其感染:“我十分乐意!”
母亲和我来到东园。东园离主园有段距离,日常花草灌溉本不大方便。较早的时候是外公一瓢一勺浇水,母亲怕他老人家累着,就让石匠凿了数十米的石槽,引水灌溉,青石蜿蜒,将主园至东园的花圃圈在怀里,倒十分有趣。连绵雨季刚过,花圃里的花花草草吸饱了天地精华,个个娇翠欲滴。石槽里盈满了水,映着明晃晃的阳光怪刺眼的,母亲将花枝从篮子里取出,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水槽里,我也学母亲的样子,一根根码好。
我问:“妈妈,这样就可以了吗?”母亲说:“这里阳光好,通风也很好,非常适合他们生长,待半个月后就可以看到它们抽出新根。”我又问:“然后就可以入盆了吗?”母亲耐心作答:“要挑拣强壮的才可以,水培的幼苗是非常脆弱的,10支能能成活5支就已经不错了。这期间要看其抽芽,过多的芽苞会成为他们生长的负担,需要及时去除,每支上留4……5个即可,所以以后要多多照顾它们才行。”我扯扯母亲的衣袖,自告奋勇,满眼期待地看着母亲:“我可以的,让我来做!”母亲说:“交由冰儿做也可以,但是功课不能有丝毫影响,不可以上课偷偷溜号出来。”
“没问题!”我满口应承。目送母亲提篮回主园后,我俯下身怔祌地望着它们,察觉得到它们细不可闻得呼吸,在阳光的抚慰下孜孜有声地吸取营养。明日再见到它们与今日必定会有所不同。在这一方天地,共生共存共呼吸原是如此奇妙的一件事。
吃过早饭要练琴,不可再耽搁。我起身去主园吃饭,母亲怕是要等急了。我看桌旁并不见父亲,便问:“妈妈,怎么不见父亲,一大早忙的连早饭也顾不上了么?”母亲说:“洋行来电话说有人找,急匆匆就跑出去了,我也没来得及问。”我埋怨道:“见父亲一面还真不容易,晚上我睡了他才回来,一大早又没了人影,照他这样做生意法,怕是找不出对手来。”母亲盛了一碗粥,递给我,缓缓地说:“人多是身不由己。”众皆说创业容易守业难,父亲每日疲于奔命,可见此话非虚。
早饭过后,按例去了琴室。母亲正指点到关键处:“这里需要这样弹,指法是这样的……”林妈走了进来,说:“夫人,先生回来了,让您去前厅一趟。”
母亲扭头交代我几句:“自己先练习下,不明白的地方暂且留着,待妈妈回来再说。”而后同林妈赶去前厅。
暂得小憩,我轻吐一口气,调皮地拂了拂琴,优美的旋律不绝于耳,窗外辛夷浓郁的香气随和风轻送,花影婆娑,飘飞的轻纱下花容隐约可见,淡淡的新紫似要探进窗来,兴致来时就顾不上那许多了。一曲春江花月夜流畅飘逸,自指端倾泻而出,如此沉溺无觉,竟忘了外面是无边的暖阳,思绪中似和衣侧卧于江心小舟,月在中天,清辉如水,江面波光潋滟,竟想永远如此该有多好。一曲终了,还未回神,听到门口猝然响起的掌声:“好美的曲子!”
看到一行三人,说话的那个声音似不太熟练,有些绕口,立于门口暗处,阳光被遮住,不得见样貌。另两人自然是父亲与母亲。我煞是好奇。微仰着头,努力地看着,心里微急,希望他再向前跨一步。他又赞道:“高堂流月明,万籁不到耳。一听清心魂,飞絮春纷起!”绕口却一字一句,说的极其认真。
我倒真要看看他的模样了。我自起身,他也已走到窗前,我在他面前站定,微仰起头,像在阳光下常做的,微眯起双眼,长长的睫毛投下淘气的影子,问:“你是谁,来自哪里,我确定我们不曾见过,你可听得明白我弹的什么?”他和煦的笑容可催寒冰释,言:“你一定就是冰儿,你可称我翰墨,我的老师给我取的中文名字。”他迁就地俯下身,与我近在咫尺,又说:“十分荣幸认识你!”
我问:“可是彩笔十年留翰墨那个翰墨么?”他笑答:“正是。”
我定神望着他幽幽得眼眸,似无暇的翡翠,晶莹通透,比江水却又多了几分幽深灵动,能把人的魂魄吸去。再高超的画师面对这样的色彩怕也会束手无策。他被我看得眼角嘴角溢出了笑意,有些许无奈,却也不敢动,场面一时过分宁静。
我意识到这样盯着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未免尴尬,强迫自己转移目光,随便说了句什么解释自己的怪异举动:“你的眼睛让人不忍不看。”从他身后传来母亲轻怒的声音:“冰儿不得无礼!”
“夫人,我并不介意。”他看向母亲,说:“您家的小姐有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他极有风度地笑着,戏谑地朝我眨眨眼睛,轻松的化解了方才凝滞的气氛。
我得承认他轻而易举地赢得了我的信任。我将他迎到矮榻上坐下,接过母亲手中的茶水,斟上,说:“请品尝我家茶园刚下来的新茶,是招待贵客才有的,你来得巧呢,昨日我父亲才托人带到家里!”一幅补救方才失礼的模样。母亲好笑地看着我的举动,接续道:“今年的雨水尚足,所以茶色清香爽口,请试试看。”大家都端起了茶杯,轻轻品着,室内清香怡人。
他轻呷一口,放下青瓷杯,说:“父亲常常提起,说江南如何美丽,那里的人民都生活在画里,生活中全是诗意,我以往不信,却原来是真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甚流畅的汉语,用词却很得当。父亲不由好奇地问:“你的中文是如何学来的?”他说:“家父请了一位中文老师,三岁便开始学习。”
父亲赞许的点点头,道:“还请多住些时日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现今下榻何处,让何钦帮你把行李带到家里来。”他并不推辞,说:“青凌府,离这里有些距离。”母亲先起身含笑道:“我让林妈先把西厢的客房收拾一下。”放下茶杯,告辞离去。父亲又问候他家人几句,复也起身,向我说:“冰儿,代爸爸招待翰墨叔叔,我去打电话给何钦让他稍作安排。”
父母亲走后,我一脸好笑的,征询地望着他,问:“叔叔么?”他呵呵一笑,说:“如果你一定要叫我也不介意!”眼角眉梢浮起方才那种不易察觉地戏谑,而后又故作正色道:“其实我倒更希望有人叫我翰墨。”与父亲的沉稳持重相比,他多了份儿随性无羁,与孩子似得心性。他问:“你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我说:“春江花月夜。”
他又说:“可是取景取意于唐张若虚的诗词: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正是。”我惊讶地看着他,一字一句竟无半点差错,叹道:“你好不厉害,连这个都晓得,怨不得父亲说你是中国通!”他不由笑,说:“是你弹的太传神,我当时在想或许你是从古代到此一游,神态举止竟是那般虚无飘渺,遥不可及。”
我不禁乐了,哧笑出声:“你倒真会说话。”从别人那里看到的自己竟是这个样子,他以为我误解他言语不实,就辩解道:“是真的,摄人心魄。”溢美之词也会让人觉得矜持不胜的么,便说:“你是否夸张了点?你不会说些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