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腔起来以前的南戏——昆腔的起来——昆腔的创作者魏良辅——梁辰鱼与其《浣纱记》——郑若庸与张凤翼——李开先、王世贞等——屠隆与汪廷讷——梅鼎祚——郑之珍的《目连救母戏文》
昆腔的起来,是南戏革新的一个大机运。在昆腔未产生之前,南戏只是像野生的蔓草似的,无规律地发展着。正德以前的南戏作家们,以无名氏为多,盖大都出于乡镇文士们的创作,教坊优伶的传习,词多鄙近,曲皆浅显明白如说话,妇孺皆听得懂。徐渭《南词叙录》谓:“永嘉杂剧兴,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布女顺口可歌而已。谚所谓随心令者即其技欤?”故南戏,明人往往谓之乱弹。盖以其没有一定的音律。又各囿于地域,同一戏文,而各地的歌唱的腔调不同。当时,有余姚、海盐等腔。明陆容《菽园杂记》(十卷)云:“嘉兴之海盐,绍兴之余姚,宁波之慈溪,台州之黄岩,温州之永嘉,皆有习为倡优者,名曰戏文子弟。”《南词叙录》云:“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唯昆山腔止行于吴中。
”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玉茗堂文集》卷七)云:“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其体局静好,以拍为之节;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这可见在昆腔起来的时候,南戏的歌唱法是极为凌乱的。弋阳流行最广,却以鼓为节;调又喧闹。海盐腔却是以“拍”为节的。他们的乐器也是不能统一。到了昆山魏良辅起来,一手创作了昆腔之后,方才渐渐地征服了一切,统一了南戏的乐器与歌唱法,增大了南戏的音乐的效力。原来南戏的歌唱,是以箫管为主的,和北剧之以弦索为主器,恰相对抗。
但良辅则集合于一堂,一切皆拉来为他自己所用。笛、管、笙、琵之合奏,实为良辅的勇敢的尝试。沈德符云:“今吴下皆以三弦合南曲,而箫管叶之。”(《顾曲杂言》)正指昆山腔而言。这繁音合奏的优雅的腔调,其能打倒单调而喧闹的弋阳诸腔,那是当然的事。所以自嘉靖以后,不久便传遍了天下。在徐渭写他的《南词叙录》的时候(嘉靖三十八年,即1559年),昆山腔还只行于吴中。到了万历的时候,则昆山腔随了南戏势力的大盛,甚至侵入北方。其流行之速与广,都是空前的纪录。但在嘉靖间,尚有不了解的人,对于昆腔加以非难。徐渭在《南词叙录》里,却极力地称扬昆腔的好处,极力为之辩护:
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接节而唱南曲者,字虽不应,颇相谐和,殊为可听。亦吴俗敏妙之事。或者非之,以为妄作。请问《点绛唇》、《新水令》是何圣人著作?
昆山腔止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妓女尤妙。此如宋之嘌唱,即旧声而加以泛艳者也。隋、唐正雅乐,诏取吴人充弟子习之。则知吴之善讴,其来久矣。
徐氏可谓昆腔的第一个鼓吹者、知音者、赏识者。自有昆腔,于是南戏始不复囿于地方剧。自有昆腔,于是南戏始不复终于乱弹而成为一种规则严肃,乐调雅正的歌剧。昆腔在海盐、弋阳、余姚诸腔中,实最后出。然在很短的时期内便压倒了她们。同时,北剧也因之而大受排挤而至于消亡。沈德符《顾曲杂言》云:“自吴人重南曲,皆祖昆山魏良辅,而北词几废。”沈氏之时,离良辅创昆腔之时不过五六十年,而昆腔的势力,已是如此之盛大!
关于这位伟大的音乐家,一手创作了昆山腔的魏良辅,其时代却颇难确定。向来每以他为嘉、隆间人。陈其年诗亦有“嘉隆之间张野塘,名属中原第一部。是时玉峰魏良辅,红颜娇好持门户”的话。但他的时代似更应提前。徐渭时,昆山腔已有势力。祝允明(嘉靖五年卒)的《猥谈》云:“数十年来南戏盛行,更为无端。……妄名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之类,变易喉舌,趁逐抑扬,杜撰百端,真是胡说。”是昆山腔之兴,至迟当在正德(1506—1521)间。陆容为成化、弘治间人,所作《菽园杂记》,历举海盐、水嘉诸腔,却无昆腔的名目。可见昆腔的出现,最早也当在成化以后(1487年之后)。我们如以昆山腔为出现于正德时代,当不会有多大的错误的。
其盛行当在嘉靖中叶以后。良辅于嘉靖间或尚在人间。良辅的生平也不甚可知。余怀的《寄畅园闻歌记》(见《虞初新志》卷四)云:“南曲盖始于昆山魏良辅云。良辅初习北音,绌于北人王友山。退而镂心南曲,足迹不下楼十年。当是时南曲率平直无意致。良辅转喉押调,度为新声,疾徐高下清浊之数,一依本宫,取字齿唇间,跌换巧掇;恒以深邈助其凄泪。吴中老曲师如袁髯、尤驼者,皆瞠乎自以为不及也。……而同时娄东人张小泉,海虞人周梦山,竞相附和。唯梁溪人潘荆南独精其技,至今云仍不绝于梁溪矣。合曲必用箫管,而吴人则有张梅谷,善吹洞箫,以箫从曲,毗陵人则有谢林泉工管,以管从曲,皆与良辅游。而梁溪人陈梦萱、顾渭滨、吕起渭辈,并以箫管擅名。”胡应麟《笔丛》也说道:
魏良辅别号尚泉,居太仓南关,能谐声律。若张小泉、季敬坡、戴梅川之类,争师事之。梁伯龙起而效之,考证元剧,自翻新调,作《江东白苎》、《浣纱》诸曲。又与郑思笠精研音理。唐小虞、郑梅泉五七辈杂转之,金石铿然。谱传藩邸戚畹,金紫熠爚之家,取声必宗伯龙氏,谓之昆腔。张进士新,勿善也。乃取良辅校本,出青于蓝,偕赵瞻云、雷敷民与其叔小泉翁,踏月邮亭,往来倡和,号南马头曲。其实禀律于梁,而自以其意稍为韵节。昆腔之用,不能易也。
一部昆腔史,已略尽于此。而梁辰鱼便是第—个戏剧家,利用这个新腔以写作他的剧本的。
梁辰鱼(梁辰鱼见《皇明词林人物考》卷十一,《列朝诗集》丁集中,《明诗综》卷五十)字伯龙,昆山人。他的《浣纱记》(《浣纱记》有《六十种曲》本,富春堂刊本,文林阁刊本,怡云阁汤海若《批评》本,李卓吾《批评》本)虽不是一部极伟大的名著,却是一部最流行的为人楷模的剧本;特别在音曲一方面。《静志居诗话》云:“梁大伯龙填《浣纱记》。王元美诗所云‘吕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是也。又有陆九畴、郑思笠、包郎郎、戴梅川辈,更唱迭和,清词艳曲,流播人间,今已百年。传奇家别本,弋阳子弟可以改调歌之,唯《浣纱》不能,固是词家老手。”《笔丛》亦云:“谱传藩邸戚畹,金紫熠爚之家,取声必宗伯龙氏,谓之昆腔。”《芳畲诗话》云:“梁辰鱼字伯龙,以例贡为太学生。虬须虎颧,好轻侠,善度曲。世所谓昆山腔,自良辅始,而伯龙独得其传。
著《浣纱记传奇》,梨园子弟多歌之。同里王伯稠赠诗云:‘彩毫吐艳曲,粲若春花开。斗酒清夜歌,白头拥吴姬。家无担石储,出多少年随。’”《蜗亭杂订》云:“梁伯龙风流自容,修髯美姿容,身长八尺,为一时词家所宗。艳歌清引,传播戚里间。白金文绮,异香名马,奇技淫巧之赠,络绎于道。歌儿舞女,不见伯龙,自以为不祥也。其教人度曲,设大案西向坐,序列左右,递传叠和。所作《浣纱记》至传海外。然止此不复续笔。《浣纱》初出,梁游青浦时,屠隆为令,以上客礼之。即命优人演其新剧为寿。每遇佳句,辄浮大白。梁亦豪饮自快。演至《出猎》,有所谓摆开摆开者,屠厉声曰:‘此恶句,当受罚。’盖已预备污水,以酒海灌三大盂。梁气索,强尽之。吐委顿。次日不别竟去。”屠氏此举,未免过于恶作剧。《浣纱》虽非上品,然较之屠氏所作的《昙花》诸记,则固在乎其上。在屠氏眼中看来,或仍嫌《浣纱》未尽典雅呢。
《浣纱记》叙吴、越兴亡的故事,而以范蠡、西施为中心人物。唯穿插他事过多,头绪纷烦,叙述时有不能一气贯串之处,描写也过嫌匆促。其擅胜处只是排场热闹,曲调铿锵而已。像范蠡、西施那么重要的人物,也未能将其个性活泼地表现出来。唯写伍子胥与伯嚭则颇为尽力,盖那样的人物本来是比较容易写得好的。《浣纱》亦名《吴越春秋》(据《艺苑卮言》),王世贞评其“满而妥,间流冗长”。吕天成亦谓:“罗织富丽,局面甚大。第恨不能谨严。中有可减处,当一删耳。”实则其病乃在太简率,并不在太“冗长”。她仅于叙述吴、越兴亡的大事中,插入西施、范蠡的一件悲欢离合的事件,大不似一般传奇的以生旦的遭遇为主体的样子。
与伯龙同时的重要戏剧作家,有郑若庸和张凤翼二人。风翼到万历末尤存;而若庸则时代较早。这二人恰好代表了两个不同的时代。若庸的时代,是嘉靖间诸藩王尚为文士的东道主的时代。凤翼却不曾做过诸侯的上客;他只是一位卖文为活的文人。这两个时代便是明代中叶和明万历以后的大不相同的所在。自藩王不复成为文士们的东道主,诸藩的编刻书籍的风气消歇了以后,江、浙的书肆主人们便代之而兴。文士们所依靠者乃为求诗求文的群众,以及刻书牟利的书贾们,而不复是高贵清华的诸侯王了。所以明末书坊所编刻的许多通俗的书籍,便应运而兴,文士们也几半为生活而著作着,一时且呈现着竞争市场的气象。吴兴凌、闵二家的争印朱墨刊本;安徽、浙江乃至苏州、金陵之纷纷刊布小说、戏曲,都可以说是因此之故。至于福建,本是书贾刊书牟利之乡,那更不用说了。张凤翼乃是其中的许多卖文为活的文士之一。而郑若庸也许便是最后一位曳裾侯门的学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