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王逸著《楚辞章句》,于卷首题着:“汉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刘向集,后汉校书郎臣王逸章句。”《楚辞》到刘向之时,始有像现在那个样子的总集,这是可信的事。唯这个王逸章句的《楚辞》,是否即为刘向的原本,却是很可疑的。据王逸的《章句》本,则名为《楚辞》的这个总集,乃包括自屈原至王逸他自己的一个时代为止的许多作品。据朱熹的《集注》本,则《楚辞》的范围更广,其时代则包括自周至宋,其作品则包括自荀况以至吕大临。本书所谓《楚辞》,指的不过是屈原、宋玉几个最初的《楚辞》作家。
《楚辞》,或屈原、宋玉诸人的作品,其影响是至深且久,至巨且广的。《诗经》的影响,至秦汉已微。她的地位虽被高列于圣经之林,她在文学上的影响却已是不很深广了。但《楚辞》一开头便被当时的作者们所注意。汉代是“辞、赋的时代”;而自建安以至六朝,自唐以至清,也几乎没有一代无模拟《楚辞》的作家们。她的影响,不仅在“赋”上,在“骚”上,即在一般诗歌上也是如此。若项羽的“虞兮虞兮奈若何”,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以至刘彻的“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诸诗,固不必说,显然的是“楚风”了;即论到使韵遣词一方面,《楚辞》对于后来的诗歌,其影响也是极大的。他们变更了健劲而不易流转的四言格式,他们变更了淳朴短促的民间歌谣,他们变更了教训式的格言诗,他们变更了拘谨素质的作风。他们大胆地倾怀地诉说出自己郁抑的情绪;从来没有人曾那样地婉曲入微,那样地又直挚,又美丽地倾诉过。
屈原是古代第一个有主名的大诗人。在古代的文学上,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他争那第一把交椅的。《史记》中有他的一篇简传。在他自己的作品里也略略地提起过自己的生平。据《史记》,屈原名平,“原”是他的字。他自己在《离骚》里则说“皇鉴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是正则、灵均又是他的名字。后人或以正则、灵均为“平”字“原”字的释义,或以为正则、灵均是他的小名。他是楚的同姓,约生于公元前340年(周显王二十九年,楚宣王三十年辛已)。初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识,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原是怀王很信任的人。有一个上官大夫,与屈原同列争宠,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原属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上官大夫因在怀王之前谗间他道:“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适怀王为张仪所诈,与秦战大败。
秦欲与楚为欢,乃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怀王恨张仪入骨,说道:“不欲得地,愿得张仪。”张仪竟入楚。厚赂怀王左右,竟得释归。屈平自齐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后秦昭王与楚婚,欲怀王会。王欲行。屈原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固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竟客死于秦而归葬。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子兰怒屈平不已,使上官大夫短之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这是他第二次在政治上的失败。屈原既被疏被放,三年不得复见。竭智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意乱,不知所从。乃往太卜郑詹尹欲决所疑。他问詹尹道:“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詹尹却很谦抑地释策说道:“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自投汨罗以死。死时约为公元前278年(顷襄王二十一年)的五月五日。在这一日,到处皆竞赛龙舟,投角黍于江,以吊我们的大诗人。
近来颇有人怀疑屈原的存在,以为他也许和希腊的荷马,印度的瓦尔米基一样,乃是一个箭垛式的乌有先生。荷马、瓦尔米基之果为乌有先生与否,现在仍未论定——也许永久不能论定——但我们的大诗人屈原,却与他们截然不同。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瓦尔米基的《罗摩衍那》,乃是民间传说与神话的集合体,或民间传唱已久的小史诗,小歌谣的集合体。所以那些大史诗的本身,应该可以说他们是“零片集合”而成的。荷马、瓦尔米基那样的作家,即使有之,我们也只可以说他们是“零片集合者”。屈原这个人,和屈原的这些作品,则完全与他们不同。他的作品像《离骚》、《九章》之类,完全是抒写他自己的幽愤的,完全是诉说他自己的愁苦的,完全是个人的抒情哀语,而不是什么英雄时代的记载。他们是反映着屈原的明了可靠的生平的,他们是带着极浓厚的屈原个性在内的。他们乃是无可怀疑的一个大诗人的创作。
《汉书·艺文志》里有《屈原赋》二十五篇。王逸《章句》本的《楚辞》与朱熹《集注》本的《楚辞》,所录屈原著作皆为七篇。七篇中,《九歌》有十一篇,《九章》有九篇,合计之,正为二十五篇,与《汉志》合。但王逸《章句》本,对于《大招》一篇,却又题着“屈原作,或曰景差作”。则屈原赋共有二十六篇。或以为《九歌》实只十篇,因《礼魂》一篇乃是十篇之总结。故加入《大招》,仍合于二十五篇之数。或则去《大招》而加《招魂》,仍为二十五篇。或则以《九歌》,作九篇,仍加《大招》、《招魂》二篇,合为二十五篇。但无论如何,这二十五篇,决不会全是屈原所作的。其中有一部分是很可怀疑的。《远游》中有“羡韩众之得一”语。韩众是秦始皇时的方士,此已足证明《远游》之决非屈原所作的了。《卜居》、《渔父》二篇,更非屈原的作品。两篇的开始,俱说“屈原既放”,显然是第三人的记载。王逸也说:“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此外《九歌》、《天问》等篇,也都各有可疑之处。我们所公认的屈原的作品,与他的生活有密切的关系者,仅《离骚》一篇及《九章》九篇而已。
《离骚》为古代最重要的诗篇之一,也是屈原所创作的最伟大的作品。“离骚”二字的解释,司马迁以为“犹离忧也”。班固以为“离,犹遭也;骚,忧也”。《离骚》全文,共三百七十二句,二千四百六十一字。作者的技能在那里已是发展到极点。她是秀美婉约的,她是若明若昧的。她是一幅绝美的锦幛,交织着无数绝美的丝缕;自历史上,神话上的人物,自然界的现象,以至草木禽兽,无不被捉入诗中,合组成一篇大创作。
屈原想象力是极为丰富的。《离骚》虽未必有整饬的条理,虽未必有明晰的层次,却是一句一辞,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各自圆莹可喜,又如春园中的群花,似若散漫而实各在向春光斗妍。自“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起,始而叙述他的身世性格,继而说他自己在“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之时,不得不出来匡正。“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不料当事者并不察他的中情,“反信谗而齌怒”。他“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在这时,“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独有他的心却另有一番情怀。他所怕的是“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他的心境是那样的纯洁:“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然“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因而慨然地说道:“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在这时,他已有死志。
他颇想退修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然而他又不能决心退隐。女媭又申申地骂他,劝他不必独异于众。“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他却告诉她说,“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时既不容他直道以行,便欲骋其想象“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但“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他闷闷至极,便命灵氛为他占之。灵氛答曰:“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他欲从灵氛之所占,心里又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巫咸又告诉他说道:“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镬之所同。……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他仍不以此说为然。
他说道:“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实在的,“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他终于犹豫着,狐疑着,不能决定走哪一条路好。最后他便决绝地说道:“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及其“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便又留恋瞻顾而不能自已。“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他始终在徘徊瞻顾,下不了决心。他始终地犹豫着,狐疑着,不知何所适而后可。到了最后之最后,他只好浩然长远地叹道:“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他始终是一位诗人,不是一位政治家。他是不知权变的,他是狷狷自守的。他也想和光同尘,以求达政治上的目的,然而他又没有那么灵敏的手腕。他的洁白的心性,也不容他有违反本愿的行动。于是他便站立在十字街头:犹豫狐疑,徘徊不安。他的最后而最好的一条路便只有:“从彭咸之所居。”
在《九章》里的九篇里,大意也不外于此。《九章》本为不相连续的九篇东西,不知为什么联合为一篇而总名之曰《九章》。这九篇东西,并非作于一时,作风也颇不相同。王逸说:“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他以《惜往日》、《悲回风》二篇为其“临绝之音”。其他各篇则不复加以诠次。后人对于他们的著作时日的前后,议论纷纭。《涉江》首句说,“余初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似也为晚年之作。《惜诵》、《抽思》二篇,其情调与《离骚》全同,当系同时代的作品。《橘颂》则音节舒徐,气韵和平,当是他的最早的未遇困厄时之作。然在其中,已深蕴着诗人的矫昂不群的气态了:“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思美人》仍是写他自己的低徊犹豫。《哀郢》是他在被流放的别地,思念故乡而作的。他等候着复召,却永不曾有这个好音。他最后只好慨叹地说道:“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涉江》也是他在被放于南方时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