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德辞二隐者上马,投卧龙岗来。至庄前,下马扣门。童子出。玄德曰:“先生在庄上否?”童子曰:“见在堂上读书。”玄德遂跟童子入,见草堂之上一人拥炉抱膝,歌曰……玄德上草堂,施礼曰:“备久慕先生,无缘拜会。昨因徐元直称荐,敬到仙庄,不遇空回。今特冒风雪而来,得见仙颜,实为万幸。”那个少年慌忙答礼而言曰:“将军莫非刘豫州,欲见家兄否?”玄德惊讶而问曰:“先生又非卧龙耶?”其人曰:“卧龙乃二家兄也。道号卧龙。一母所生三人。大家兄诸葛瑾,见在江东孙仲谋处为幕宾。二家兄诸葛亮,与某躬耕于此。某乃孔明之弟诸葛均也。”玄德曰:“令兄先生往何处闲游?”均曰:“博陵崔州平相邀同游,不在庄上二日矣。”玄德曰:“二人何处闲游?”均曰:“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寻朋友于村僻之中,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往来莫测,不知去所。”玄德曰:“刘备如此缘分浅薄,两番不遇贤。”嗟呀不已。均曰:“小坐献茶。”张飞曰:“既先生不在,请哥哥上马。”玄德曰:“已亲诣此间,如何无一语而回。
”玄德请问曰:“备闻令兄熟谙韬略,日看兵书,可得闻乎?”均曰:“不知。”飞曰:“问他则甚!风雪甚紧,不如早归。”玄德叱之曰:“汝岂知玄机乎?”均曰:“家兄不在,不敢久留车骑,容日却去回礼。”玄德曰:“岂敢望先生枉驾来临。数日之后,备当又至矣。愿借纸笔,留一书上达令兄,以表刘备殷勤之意也。”均遂具文房四宝。玄德呵开冻笔,拂展云笺,其书曰……玄德写罢递与诸葛均。均送出庄门外。玄德再三殷勤致意。均皆领诺,入庄。玄德上马,忽见童子招手篱外叫曰:“老先生来也。
”玄德视之,见一人暖帽遮头,狐裘被体,骑一驴,后随带一青衣小童,携一葫芦酒,踏雪而来,转过小桥,口诵《梁父吟》一首。玄德闻之曰:“此必是卧龙先生也!”滚鞍下马,向前施礼曰:“先生冒寒不易,刘备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驴,进前作揖。诸葛均在后曰:“此非卧龙家兄,乃家兄岳父黄承彦也。”玄德问曰:“适间所诵之吟,极其高妙,乃系何人所作?”黄承彦曰:“老夫在女婿家观《梁父吟》,记得这一篇。却才过桥,偶望篱落间梅花感而诵之。”玄德曰:“曾见令婿否?”黄承彦曰:“便是老夫径来看拙女小婿矣。”玄德闻言,辞别承彦,上马而行。正值风雪满天,回望卧龙岗,悒怏不已。
又有《唐传演义》,及《残唐五代》皆传为罗氏所作。《残唐五代演义》,凡六卷,六十回,其叙述直接于《唐传演义》之后,而以“却说懿宗传至十七代僖宗即位”引起。其与《唐传演义》为连续的一书,当无可疑。唯《唐传演义》今已证知其为嘉靖时熊钟谷所作,则《残唐五代演义》当也不会是罗氏所作的了。
罗氏的英雄传奇,其成就似远较他的讲史或演义为伟大。因为讲史或演义,只是据史而写,不容易凭了作者的想象而骋驰着;又其时代也受着历史的牵制,往往少者四五十年,多者近三五百年,其事实也多者千百宗,少者也有百十宗;作者实难于收罗,苦于布置,更难于件件细写;而其人物也往往为历史所拘束,不易捏造,更不易尽量的描写着。以讲史而写到《三国演义》的地步,已是登峰造极的了。这样的左牵右涉,如何会写得好呢?此讲史之所以决难有上乘的创作的原因也。至于英雄传奇则不然,人物可真可幻,事迹若虚若实,年代也完全可不受历史的拘束,如此,作者的情思可以四顾无碍,逞所欲写,材料也可以随心所造,多少不拘。作者很容易见长,读者也更易感到趣味。《水浒传》在艺术上之所以高出《三国演义》远甚,此亦其原因之一。罗氏的英雄传奇,今知者凡四种,其中以《水浒传》与《平妖传》为最著,也最可靠。《说唐传》与《粉妆楼》则似乎没有什么确证,可以指实其为罗氏所作。
《水浒传》的故事,流传得很早。《宣和遗事》有记载,李嵩辈“有传写”(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龚圣与有三十六人赞。我猜想,此故事在南宋时代或已经演为话本了吧。但今本《水浒传》(《水浒传》传本甚多,有《英雄谱》本,《水浒志传评林》本,福建余氏刊本(皆简本),嘉靖本(仅见残叶若干页),李卓吾《评一百二十回》本,一百回本(皆繁本))的写定,则为罗贯中氏。对于此书,罗氏并不自居于创作的地位,只是很谦抑地题着:“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见《百川书志》)大约施耐庵对于《水浒传》的关系,总不止像罗氏《三国演义》上所题的“晋平阳侯陈寿史传”那么浅薄吧。施氏的《水浒传》也许只是一个未刊的底本,由罗氏整理编次而始流传于世的。总之,不管施氏的旧本如何,罗氏对于《水浒传》之有编订的大功是无可疑的。
今日流传于世的简本《水浒传》(大约是一百十五回的),其笔调大似罗氏的诸作,则我们与其将这部伟大的英雄传奇的著作权,归之于施氏,不如归之于罗氏更为妥当些。罗氏原本的《水浒传》今尚未发现于世。今传于世的《水浒传》,有繁、简二本。繁本为明嘉靖时人所作(见下),简本则似尚保留不少罗氏原本的面目,唯亦迭有所增添修改(详见《水浒传的演化》一文,郑振铎著。载于《小说月报》第二十卷第九号)。其修改、增添最甚之处,似为:(一)征辽。(二)征田虎、王庆。(三)诗词。罗氏的原本,当是盛水不漏的一部完美严密的创作,始于洪太尉误走妖魔,而终于众英雄魂聚蓼儿洼。其间最大的战役为曾头市、祝家庄,及与高太尉、童贯的相抗。至招安后征讨方腊的一役,则众英雄已至“日薄崦嵫”之境,在战阵丧亡过半的了。其间,征辽大约是嘉靖时加入的,征田虎、王庆的二段的加入则似乎更晚。这三段故事的插入《水浒》中,显然是很勉强的,带着不少的油水不融洽的痕迹。
《水浒传》的文笔,较《三国》、《唐传》尤为横恣;但其半文半白、多记载而少描写的缺点(指“简本”而言),仍是很显著的,颇可充分地表现出罗贯中氏的特有的彩色。唯对于人物的性格,故事的支配,已有特殊的进展。例如,下面的一段,形容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事,已甚宛曲动人:
郑屠正在门前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一声郑屠。郑屠慌忙出柜唱喏。便教请坐。鲁达曰:“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郑屠叫使头快选好的十斤去。鲁达曰:“要你自家切。”郑屠曰:“小人便自切。”遂选了十斤精肉,细细的切做臊子。那小二正来郑屠家报知金老之事,却见鲁达坐在肉案门边,不敢进前,远远立在屋檐下。郑屠切了肉,用荷叶包了。鲁达曰:“再要十斤都是肥肉,也要切做臊子。”郑屠曰:“小人便切。”又选十斤肥的,也切做臊子。亦把荷叶包了。鲁达曰:“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切做臊子。”郑屠笑曰:“却是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将起来,睁眼看着郑屠曰:“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肉臊子,劈面打去。
郑屠大怒,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尖刀,跳将出来,就要揪鲁达。被鲁达就势按住了刀,望小腹只是一脚,踢倒了。便踏住胸前,提起拳头看看郑屠曰:“洒家始从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因何强骗了金翠莲?”只一拳,正打中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一边。郑屠挣不起来,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曰:“你还敢应口!”望眼睛眉梢上又打一拳.打得眼珠突出。两旁看的人,惧怕不敢向前。又打一拳,太阳上正着。只见郑屠挺在地上,渐渐没气。鲁达寻思曰:“俺只要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脱身便走,假意回头指着郑屠曰:“你诈死,洒家慢慢和你理会。”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知他利害,谁敢拦他。
——一百十五回本第三回
像这样的描写,乃是《三国》中所没有的。而蓼儿洼的会葬,林冲的走雪,武松的打虎,以及野猪林救林冲,快活林的醉打蒋门神等,不管它描写得如何,其情景的布设,已都是很俊俏可喜的了。嘉靖本的《水浒》,除了描写的技巧的更高明之外,其情景并无所改易,差不多可以说完全是本之于罗氏的。《水浒》的不朽与伟大,其功至少是要半归之于罗氏的。
《三遂平妖传》(原本《平妖传》至罕见,鄞县马氏有一部)原本二十回,今本则有四十回,为明末冯梦龙所增补,与原本面目已大为不同。原本有万历间唐氏世德堂刊本。叙的是汴州胡浩得仙画,为妇所焚,灰烧于身,因而生女永儿。有妖狐圣姑姑授以道法。遂能幻变,为纸人豆马。后嫁于王则。则盖有数年称王之命者。弹子和尚、张鸾等皆来归之。则遂称乱于贝州。文彦博率师讨之。则部下如弹子和尚等见则横暴,皆已前后引去。弹子和尚并化身为诸葛遂智助彦博讨则,以破则与永儿的妖法。彦博部下有马遂的,又诈降击则;李遂则率掘子军做地道入城。彦博遂擒则及永儿,平了贝州之乱。因为平则的三人皆名“遂”,故谓之《三遂平妖传》。原本的二十回,所叙不过如此。冯梦龙(托名龙子犹)的改本,在全本加以润饰以外,更于原本第一回之前,加以十五回,又于其间加入五回,共成四十回。较原书是完全改观的了。原本《平妖传》的笔调也和《三国》、《唐传》等相类。
《说唐传》(《说唐传》坊刊本甚多,明刊本未见)今存者分《前传》、《后传》二部。《前传》共六十八回,始于秦彝托孤及秦叔宝、程咬金幼年事,中叙瓦岗寨聚义,最后则唐太宗削平群雄,登位为帝为结束。中间为《小英雄传》,叙罗通扫北事,凡十六回。此下即为《后传》,一名《薛家将》,凡四十二回。记薛仁贵跨海征东事。故《说唐传》虽为一个总名,其实乃是三部似续不续的不同的英雄传奇的总称。第一部着重于秦叔宝及瓦岗寨的故事,第二部着重于罗通,第三部的中心人物则为薛仁贵。这三部都是可以独立的。(曾有人将“瓦岗寨”的故事取出,另编《瓦岗寨演义》,我曾见其旧刊本。又薛仁贵的故事也早已成了独立的题材,元曲中有《薛仁贵》;明富春堂所刊传奇中也有《跨海征东白袍记》一书。)《唐传演义》乃是依据于正史的,故亦有瓦岗寨,亦有程咬金、单雄信、薛仁贵,其叙述却与《说唐传》完全不同。
《说唐前传》以瓦岗寨聚义为叙述的中心,其间程咬金的憨直,秦叔宝的穷途,单雄信的忠义,徐茂公的智狡,皆为《唐传演义》所无者。又,《说唐后传》以仁贵的含冤负屈,张士贵的冒功嫉贤为叙述的中心,在《唐传演义》中,也全无此种“野史”、“俗说”的记载。《说唐传》的来历是很古远的,或者罗氏也只不过加以“编次”、“笔削”而已,并非他自己的创作。《说唐传》的叙述虽多粗鄙可笑处,而其情景的敷设却甚为动人。若叔宝的卖马,雄信的拒降,皆为不朽的气概凛然的章段。足以与《水浒传》并驾齐驱的英雄传奇,恐怕也只有这一部《说唐传》而已。可惜不曾有人表彰过,遂致不得登于文坛为文人学士所称颂。《粉妆楼》凡八十回,叙罗成之后两位公子罗灿、罗焜之事,其事实完全不见“经传”,俱是作者的捏造。其布局与情节,也大都杂抄《水浒》与《说唐》,不像是罗氏的著作。谢无量谓“是罗贯中叙述自家先代故事的专书”(谢无量《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商务印书馆《国学小丛书》)第四十四页),未免附会得可笑。
又有《禅真逸史》一书。谢无量也以为旧本说是根据罗氏原本的(《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商务印书馆《国学小丛书》)第十四页)。但我所有的明刊本《禅真逸史》,却并无此语,仅有“旧本意晦词古,不入里耳”,及“旧本出自内府,多方重购始得”(均见爽阁主人《禅真逸史·凡例》)的二语而已。不知谢氏此语何据。故今不及之。
参考书目
一、《全相平话五种》元刊本,藏日本内阁文库。其中《三国志平话》一种,有商务印书馆影印本。
二、《平民文学的两大文豪》 谢无量著,商务印书馆出版。
三、《中国小说史略》 鲁迅著,北新书局出版。
四、《中国文学论集》 郑振铎著,开明书店出版。
五、《续录鬼簿》 明贾仲名著,有明蓝格抄本,传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