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产生于印度,在两汉期间经由西域传入中国,对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社会生活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佛教在融入中国文化的过程中,也越来越多地打上了中国思想的烙印,而最终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历史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尤其是从魏晋南北朝到宋初,中国第一流的思想家大多是佛学家。冯友兰认为,中国佛教与印度佛教不同,中国佛教更多地体现为一种人生哲学,而印度佛教则是一种宗教。中国佛教一般不讲有神论,它对佛教的一些基本概念及问题,比如万法唯心、佛性平等以及般若智性等都有自己的一套说法。印度佛教则大多提倡有神论,尤其是大乘佛教更主张多神论。当然,中国佛教的无神论的人生哲学,是针对知识分子理解的佛学而言,而在中国民间流传的佛教主要还是有神论的宗教。
苦难人生
佛教和佛学就是抗拒这种不可抗拒的命运,要把人从生死轮回的苦海中拯救出来。
佛教产生于印度,相传是由公元前六世纪的乔达摩·悉达多创立。乔达摩·悉达多就是后来的释迦牟尼,他本是古印度迦毗罗卫国净饭王的太子。十六岁时娶了邻国公主、也就是他的表妹耶输陀罗,不久生了爱子罗候罗。净饭王为他修了豪华壮丽的“寒暑温”三时宫殿,又选了十二名美女做他的嫔妃。这样荣华富贵的生活过了不知多久,悉达多显然并不热中于此,他的天性,他的资质,兴许还有一个“神”的声音,都在召唤他去寻觅另一个世界。有一天早上,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他周围的宫女个个蓬头垢面,有的张开嘴打着哈欠,有的睡眼惺忪面色憔悴,往常的明眸皓齿、莺歌燕舞都荡然无存。他顿然醒悟,认识到美丽无常,人生短暂,日常所见,均非真实。他独自走出王宫,信步漫游,只见穷人的陋巷阴暗肮脏,讨饭的乞丐像一团团行尸走肉,断腿的残疾人在地上呻吟爬行,人生的巨大苦难使他大为震惊。由于这个机缘,他立志出家苦修,找寻人生的真谛,拯救人类,普度众生。于是他辞别了父母妻儿,舍弃了锦衣玉食,独自来到荒郊野外的一棵菩提树下,不吃不喝,冥思苦想,整整七天七夜,其间经历了美女和恶魔的引诱或恐吓,他都岿然不动,最后灵光乍现,他悟出了人生的真谛,得道了。
释迦牟尼返回了故乡,把儿子罗候罗收为弟子,罗候罗后来被誉为“密行第一”。他的姨母、将他抚养成人的者波提夫人,也随他出家,成为佛门中的第一个比丘尼。释迦牟尼还将他俗家的妻子耶输陀罗,也度化为佛门中人。
当初释迦出家的机缘是他看到了人生的苦难,之后他在菩提树下苦修所悟出的人生真相也是苦难。既然人生是苦,所以人生的目的就在于如何灭苦而获得幸福。释迦把他在菩提树下悟出的人生的真相及获得幸福的方法总结为四种:苦(人生是苦)、集(苦产生的根源)、灭(灭苦求乐)、道(灭苦的方法)。
释迦把人生之苦分成七种: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出生就是个痛苦:母亲怀胎十月,像袋鼠一样,痛苦不痛苦?胎儿在娘肚子里关着禁闭,暗无天日,痛苦不痛苦?人老了也痛苦,手里少了些票子,多了根棍子,还得忍耐年轻人的奚落:老而不死谓之贼。生病痛苦,觉得生不如死;死亡也不轻松,觉得好死不如赖活。不仅有这些大苦大难,小打小闹、像文火一般煎熬人的小苦小难还数不胜数。不共戴天的人偏偏上了同一条船,所谓“冤家路窄”;两个相亲相爱的人却要各奔东西。这种不可捉摸的人生际会,分别叫怨憎会、爱别离。你追求金钱,得到的可能是金属的镣铐;追求爱人,却树立了一个仇家:求不得苦,求而得其反更苦。释迦认为,人生的所有这些苦都是由“五取蕴”,亦即人们对于五种事物的贪嗜造成的。这五种事物就是:色(物质)、受(感情,感觉)、想(理性活动,概念活动)、行(意志活动)、识(统一前几种)。所以若要消灭痛苦,就得斩草除根,消灭痛苦产生的根源——人们对五蕴的贪欲心。
天下仅此一个药方,你要不信,那么好吧,这辈子的痛苦你就别太当回事,十八层地域才走完第一层呢,以后你还要堕落在生死的轮回中,承受两世、三世甚至上百世的人生痛苦,此难绵绵无绝期呀。
冯友兰认为,生死轮回是佛教的一个中心问题。早期佛教就是要抗拒这种不可抗拒的命运,把人从生死轮回的苦海中打捞出来,把他们渡到彼岸的极乐世界。至于灭苦摆脱生死轮回的方法,在释迦看来,主要是学习佛学理论和苦修静坐。释迦成道后,就大力宣传佛教,不论贫富,都深为所动,衷心信奉他的教义。摩揭陀国的频婆娑罗王十分敬佩他,给他供养,还建了一处讲经场所——竹园精舍。后来,释迦得到了本族姓的支持;再以后,还得到乔萨罗国波斯匿王的支持。此外,大富豪须达多,给孤独等人,都是他最有力的施主。
印度传来的佛传、佛本生中记载了许多释迦的故事,虽然是种种神话传说,但很能说明早期佛教的关于苦修成佛的教义,也能够说明为什么佛教能在社会上广为流传。
读过小说《射雕英雄传》的人,大概都知道割肉贸鸽的故事,即所谓“尸毗王本生”。尸毗王也就是释迦成佛前经历过的许多生世之一。这故事说,一只小鸽被饿鹰追逐,逃匿到尸毗王怀中求救。尸毗王劝鹰慈悲为怀,不要吃这只小鸽。鹰说,我不吃鲜肉就要饿死,你为什么不怜悯我呢?尸毗王一听有理,于是取来天平,一端放鸽,一端放自身的肉。尸毗王割尽了自己腿上、胳臂上的肉,仍然不及鸽子重。他不假思索,举身而上天平。突然大地震动,天花乱坠,鹰、鸽不见了,原来这是神来试探释迦的。不管这种传说可信不可信,仅凭想象这样大慈大勇壮举的胸怀,也足以化人无数了。
还有个故事叫舍身饲虎,说的是摩诃国有三位王子同行,在一座山岩下看见七只初生的小虎,围绕着饿得瘦骨嶙峋、奄奄欲毙的母虎。最小的王子发愿牺牲自己以救饿虎。他把两位哥哥催回去后,就投身虎口。但这虎竟没气力去吃他。他于是从自己身上刺出血来,又从高岩跳下,坠身虎旁。饿虎舐食王子流出的血后,恢复了气力,便把王子吃了,只剩下一堆骨头和毛发。当两位哥哥回来找他时,看到这堆残骸与血渍,于是哭告国王,在该处建立了一座宝塔作为纪念。这个故事读来总觉得有点儿矫情,是公式化、概念化的宣传文字,如同《二十四孝图》里的郭巨埋儿那样让人不自在。郭巨因为家贫,不让年幼的儿子分食祖母的口粮,就把儿子活埋了。如此大背人情,必非圣贤之道。
这些故事说明,早期印度佛教宣扬忍受痛苦,自我牺牲,悲苦冤屈都不要反抗,以换取屡世苦修成佛。这可以说既是对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呻吟。那些不幸的人们由此看到了改变悲惨命运的希望,他们卑微的生命,因为受到佛的关注而变得有意义,并从信徒间的相互支持和关怀中,获得了社会和情感上的归属。那些世途顺遂的人们,也在充实的物质生活后面发现了精神的空虚,希望皈依佛教弥补其不足,最好还能在来世延续自己的好运道。
冯友兰指出,印度是个崇尚苦修的民族,不仅佛教重苦修,而且婆罗门教,耆那教都讲苦修,在印度人的一生中,苦修是一种重要的人生经历,也是不可缺少的一个人生阶段。后来的印度佛教,不论是讲究个人成佛的小乘佛教,还是讲求普度众生的大乘佛教,早期的苦修都衍化出一整套诵戒、忏法等戒律体系。这种戒律体系传到中国后,也被吸收改造,但对中国佛教来说,重要的不是戒律体系,而是佛教理论。中国的许多高僧大德,他的成就并不体现在行为,而是他的智慧。隋朝的天台大师智頠就曾说过他自己在成佛的阶位上是位居五品,也只是达到了精通佛理的水平,与成佛的阶位距离甚远。在中国知识分子眼中,佛不是神,人修行成佛并非要成神,而是要获得佛教的人生智慧,天国不存在,修佛就是修心,心清净就是佛。
万法唯心
所谓外界,乃系吾心所现,虚妄不实,所谓空也。
冯友兰认为,学习佛理是修佛的一种主要方式。佛理的根本内容就是告诉人们,人世间痛苦的根源在于人对外在事物(色受想行识)有贪著心,而贪著心又来自于人的无知(无明)。照佛教说来,外在事物都是不真实、不实在的东西,譬如镜花水月,人们却以为真有其物,熙熙然以占有为乐,这就是无明。人们若想斩断苦根,收获极乐,必须学习佛理,清除无明,修得正智,认识到事物的本质。事物的本质是空,空的意思不是说空无一切,而是说事物由心而造,并非实在的东西,空是不真实的意思。冯友兰引东晋僧肇一篇论文《不真空论》,详论事物不真故空,指出不真的原因是事物由心而造。事物由心而造,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万法唯心”。法即事物现象,万法唯心也就是说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是由心而造,正是因为由心而造,所以才是不真实、不实在,不真实故空。
佛家的“万法唯心”,很容易被人误解,给人口实,以为佛家不讲科学,否认外在事物的存在,是自欺欺人。由此,佛家就被人长期扣上“唯心主义”的帽子。在中国,佛教可以说信奉的人最多,误解的人也最多。
毛泽东在延安的时候,有一天外出,他对警卫员说:“那里有一座庙,我们去看看吧!”警卫员很惊讶,主席这么大的唯物主义者,还会去看望泥菩萨?真有菩萨,那也该他们来拜见主席才是呀!于是他大胆反对说:“那有什么看头,不就是一些菩萨吗?”接着又加了一句注释:“都是些迷信!”毛泽东正色说道:“你太片面了嘛。什么迷信?那是文化啊!”“文化”一词,说来也太宽泛,即使那些被视为“迷信”的祭神祭祖之类,又何尝不是文化?佛教不仅仅是一种文化,更是一种大彻大悟的人生智慧。它讲的“万法唯心”,不能望文生义地去理解,也不能用科学的实证方式去理解,宗教和哲学自有其独立领地。它的理论目的在于从信仰上证明事物现象的本质是空,不能对之产生贪著心。而不是要违背人的常识而否定事物的客观存在。民间有几个故事能够说明佛教“万法唯心”的含义。有个故事说,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一起出去化缘,他们来到了一条小河边,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在河边徘徊,显然有困难过不了河。老和尚不由分说,走上前去,抱起女子就过了河。过了河之后,小和尚就不解地问老和尚说,师父,你平时不是告诉我不要接近女色吗,可是你今天为什么抱起女色过河泥?老和尚不紧不慢地答道,我已经把女色放下,而你还没有把她放下。
在这个故事中,老和尚说他已经把女色放下,并不是在描述他的操作程序:先抱起女子,再把她放下;而是说他心无邪念,无所挂碍,已没有女色这个概念的存在。所以他虽然怀抱着一个美女,却不曾见着色相,并不心乱神迷。在他看来,眼前的女子与其他的事物没啥异样,就像《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一样,正面是美色,背面是骷髅。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出于清净菩提心,悲悯其难,而行布施,背得起放得下。他说小和尚还没有把女子放下,意思是说,那女子还压在小和尚的心坎上。小和尚虽然用清规戒律的鞭子抽打那女人,想把她赶出心去,不过是把她赶到了心房的某个阴暗角落,故意闭目不见罢了。这不仅是愚蠢,而且是怯懦。只要存在女色的观念,它就总是像瘤子一般,在意识里浮来游去,驱散不开。但是倘若有老和尚的道行,灭绝了分别智的观念,那么美女、小和尚和老和尚都消融于空中了。女色在人心中,并不在心外。所以佛教说“万法唯心”,“色由心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