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眼,世界自五年之后再次在眼前倾塌黑暗。她胸口绷得死紧,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有刀在心上奋力撕扯。那种铺天盖地的血腥味直冲向鼻尖,她蓦然推开他,冲进卧室拾起掉落在地的衣裳跑进洗手间,转身紧关上门。
微微错愕间浮起浓黑玄测,一动不动盯着那道门许久,直到天地俱谧,他反身靠在沙发上,拾起烟来,明火蹙闪,长长吐出烟圈数枚,袅娜妖娆,莫测非常。
暖热水雾散去,清冷冰寒渐渐袭来,脚踝一寸一寸的冷,沿着她的血管缓缓往上,钻进她心房,攻陷她理智。
捏在掌心的那一把药丸如天上飞雪随卷滚的抽水落入下水道,她仰靠在玻璃水池上的脸孔很白,渗出一种诡异的通透,似是连魂灵都要夺门而出的可怖。
神思间唯有几许清明,狠狠闭眼再睁开!她要赌一把,赌注是她这条千苍百孔几乎不存的性命,赌的是他对她尚存的爱恋。
冰冷刀锋割裂血管,那尖锐的痛刺激得痉挛,她几乎是当下就呻吟着掉落了刀片,叮当脆响多像天堂孩童清脆可爱的声音,杜丹青眼前模糊,似乎看到一张可爱圆圆的孩子的笑脸,银铃般惹人心动的笑声。胸腔间酸楚难当,竟是比手上的痛,热血涌出而生的冷更难受,难受到,恨不得立即死去。
下一瞬,洗手间的门被人撞开。站在她面前的人,俊眉朗目间浮出一丝不可置信,更有一秒的呆愣。
他正在打电话给邹晓晓,突然听到洗手间发出的轻微声响,心上莫名抽痛。许是真有灵犀一说,他当下便觉出不好的念头,即时拍门喊她,却没有一丝回应。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会那样狠心,左手腕上那一道血口子几乎横亘了她整个腕子,血喷涌而出,下一瞬就能置她于死地之境。
她浅白的脸紧贴在玻璃水池的柜上,映得青白死寂。见到他时缓然绽出微笑,像是午夜昙花最后的告别。
语声轻悠,似下一秒便要飘散归于尘土。她笑望他怒火丛生的眸,俨然安静如常:“你要逼我死,好,我死。我死,你满意了?”
“杜丹青!”
他咬牙吐出她名字,阴暗沉冷席卷他周身。瞬时利落抱她到床上,以床单紧压在她手腕上,拿脚踢着床头柜子,半俯着身翻箱倒柜。
这里不过是他才买下的房子,一应物品并不齐全,医药箱恐怕是根本就没有备置。
翻找未几,他突然一手翻起,将那只柜子徒手丢出去老远,砸到墙上顿裂成两半。江鼎文脸色铁青阴暗到一寸寸龟裂成狂风怒卷之势。
他一把将她抱起,抓过他丢在床边的衬衫紧紧绕在她手上,大步急往门外走。
声音如冰刃在喉,直直戳破当空静月:“杜丹青你听着!你要敢死,我要顾柏生一家给你陪葬!我说得出做得到!”
疾驰的飞车于午夜凌晨之际狂奔在暗明交界间,疯狂,凌厉,暴怒,濒临疯癫的边缘。那一袭悲呛伤痛,掩映其间,便掩盖成了最微不足道的孤影。
下车直冲急诊室,一把揪出值班医生,他拎着值班医生的领子发飙:“救她!立刻!”
值班医生正觑着空稍稍眯一会儿眼睛,经此大吓,不禁神思断裂,难知所谓。目瞪口呆盯着将半身鲜血的女人小心安放在床的男人,浑不知动作。
江鼎文怒极,一下扯下他的名牌:“卢友天!她要有个万一,我让你这辈子都拿不起手术刀!”
随即将他一推,抬脚踹得边上桌椅乱倒,手按在他背上:“快!”
闻讯即刻赶来的两名医生忙上来拉劝,好容易把江鼎文推了出去。
因失血过多,需大量输血,杜丹青被紧急送入了手术室。
长长的一条廊子,阴森恐怖,空气里满是消毒药水味儿,刺激得人鼻子里发痒,不停打喷嚏。他坐在正对红灯亮起的手术室,记忆里浮现他们的那次相遇。
奶奶吃了过期的东西得了霍乱,他背着她从塞车的出租车上下来,跑了千米的路,却因为医药费滞留在医院大厅。他无计可施,抛却自尊傲气苦苦求着那位主任医生,可除了拒绝除了白眼,他唯有在焦躁不安里数着奶奶生命流失的点数。然后遇到来医院挂点滴的她,她小小的身板挡在他面前,声色俱厉的狠狠斥责那个医生,极快找来了院长钟齐贤。
那时,他也是这样在手术室对面的长椅上分秒艰难的等着,当时,有她在身边,便觉得冷也没有那么冷。也是那时,他清楚认识到他们的距离,他是父母不详的孤儿,她是娇养集爱的明珠。天和地的距离有多远,他们就有多远。于是他躲,他退,他狠心拒绝,他封固真心。却挡不住她的阳光,她的真心,她满腔沸腾的爱。于今,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成了她,再没有人固执将手钻进他的掌心,担忧着他的担忧,温言细语告诉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急怒成两股扭力将他往两个极端拉扯,他魂灵仍游走在过往岁月,身体却堪负着沉重的枷锁。爱和怨,放弃和执著。
曾一心满眼只有他一个男人的女子,如今,为另外一个男人不惜以死相逼。他了解她的个性,一旦爱上,千军万马视若无物,即便下场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叫她退却一分一毫。而现在,她是已经爱上还是仍有眷恋?
凌晨,启明星子被初升日华掩去光辉,手术室的灯终于暗了。他浑身激灵,从长椅上几乎跳起来。
病床上的女子麻药未退,可清楚看到她呼吸清浅,生命安然。刹那间,挣扎至此的纠葛纷扰似都找到了突破点,他紧握住她微凉的手,再没有比这更重要,她在他掌心的手腕,脉搏跳动。
麻醉剂麻痹着她全身神经,她跌落在昏沉梦国里,全不知外面世界一点一滴。早起日高,辗转日落,她昏睡了整整一天,麻醉剂的药效早已过,她却没有一点醒转的迹象。医生断语是精神性沉睡,她是情愿沉溺在自己的梦境里也不愿醒来面对他这一个人。他笑,再没有比这更悲呛的笑。
江鼎文给杜家打了电话,一个人乘着满身月华,披着周身寥暗开车驰往东北方向。与那飞驰赶来的汽车擦身而过。
一天一夜,斗转星移不过是瞬间的事。窗外琉璃灯光飞逝而过,如往事炊烟袭耳,来不及驻留观望就已消失无迹。
单手支在车窗边上,他微侧了脸往外看,满目灯火却不见一毫星光,那种冷和淡,自心底深处集蕴于眼,苦寒,比温哥华湿冷的冬季更寒冷。那五年,他的生活就像当地的天气,永远湿冷潮湿,晴天是难得的惊鸿。永远的阴天,永远的淫雨,永远的疼痛,从伤处裂缝到骨髓深处的痛。他错过了多少,错过奶奶最后一面,错过惊天的五年,错过盛夏淋漓的日光。
摇下车窗,由一丝风来吹进他敞开的衣领,交融于他热烫的胸前。睐眼处似见到一袭白裙的女孩,日光透过树荫点点落在她身上,她端端坐在树下的石墩上,以手支颚,巧笑倩兮,轻轻朗朗的和修车师傅随意交谈着。
“小杜!这个客人你招呼!”
应声而起,她迎着他走过来,朗朗悦耳的称呼他“小杜师傅”。风吹起她的百褶裙,她脸上飞起两抹红晕,忙忙用手压着,微扬了脸朝他尴尬的笑。
只一眼,便万年。
过久的沉睡在瞬间醒来的刹那,脑中一片空白,环顾四壁白墙,一时神魂抽离。她似乎还滞留在那个炎热却美丽的夏季。还滞留在丰神俊朗的少年面前。
“青青!你吓死妈妈了!”
蹙然暖热的掌心叫她有一丝清明,抬着略略虚浮的眼皮,所有记忆在瞬间回笼,眼睛不由自己的一一去看围在床前的人。千万分之一的失落,她朝母亲微微拎出些笑,望了父亲一眼,轻喊了一声“爸妈”。
及至父母身后的那道身影,她顿了一顿,又喊了声“钟伯伯”。
“青青,你这一晚上去哪儿了?”
“哎,小女孩能去哪儿?不就是出去走走,一个不当心,结果就迷路了嘛!是不是青青?”挡在杜江年面前,钟齐贤忙着跟上他的问题。两手一挡,阻住面色沉沉欲拨开沈心眉兴师问罪的杜江年。不着声色的把杜江年撵到边上,给了他一记眼色。
杜江年压着一腔子火没好发,一记重叹,重重甩手,转身走了出去。
沈心眉微侧了头看到他被门阖断的身影,转过脸来朝杜丹青笑了笑:“你爸就那脾气,别搁心上。”
“就是就是,老杜一把年纪还像座活火山,还是让我这个消防员伯伯去帮他一帮。”
跟着对沈心眉点了一点头,钟齐贤与杜丹青笑一笑,开了门往走廊栏杆边上的杜江年那儿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