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丹青早上得罪了他,一天都在担心会受到怎样的回报。江鼎文从来不是善男信女,她太清楚。谁得罪他一分,他必定毫不客气还回去。还记得那时候,隔壁班有位自诩风流潇洒的男生向她递情书,被退还之后找人在放学路上堵她,亏得刘叔及时赶来。随后隔了没几天,她就听人说,那个男生考试作弊,居然把纸团丢到老师身上,被逮个正着,罚跑操场十五圈,记了大过。虽然事后他不承认,但是这件事她只和他一个人提过,哪有那么多巧合的。
这会儿找她进去,杜丹青是准备好了受他一顿刁难的。早来总比晚来的好,免得总是吊在心上,倒也觉得有些松口气。敲门进去,她站在办公桌一臂远的位置,低声道:“江总。”
江鼎文正埋首批阅文件,随手指了指左手边一叠文件:“第十页十三行数据和公司名称都错了。”
走过去拿起来翻看,杜丹青脸皮微烫,犯这种错误简直是低级到该死。她一定是忙晕了,又担心着他要怎么整她,一心多用才闹出了笑话来。
“我立刻改。”
他翻过一页纸张,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鼻端发出一声“嗯”,算是答应了。杜丹青站在原地,有些尴尬到难堪,低头匆匆出去,极快打开文档,找出档案资料,修改,再逐行检查完毕,十分钟之内把整理好的文件再次递放到江鼎文面前。
他依然忙碌,忙碌到连她进来都像全然不知一样,忙碌到,站在面前的她好像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透明人。杜丹青说不上心底里泛上来的这种感觉是失落还是难堪,急眨了眨有些酸痒的眼睛,她退了出来。处理好文件,复而进去放在他手边,她关了电脑收拾好桌椅,拿包下班,有些急促,有些着慌,有些心慌意乱。
她没有驾驶证,她不会开车。顾柏生下班后需要去他父亲公司帮忙,所以她只能乘公车或者是坐计程车回去。
站在站台上,遥望天际,阴沉灰暗。城市的天空总是透着浓重的抑郁,很近,近得就像一块肮脏的抹布悬在头顶,上头沾满了灰烬,脚尖踮得高一点儿就会惹了一身一头的脏。
大约有七八分钟过的样子,迎面有辆计程车开过来,丹青从站台上下来,伸手招拦。
司机按下“空车”的牌子,正要问来开车门即要坐进后车厢的客人去哪里,“砰”的一声响,才叫人拉开的车门被摔了回去。
极高大的男人从车窗那儿探身过来,笑着道:“抱歉,你可以走了。”
伴着一句“神经”,蓝绿车的车子开走了。
她镇静的像是知道他会追来似的,只在当刹那有微愕的表情,时下的她温和顺然的连陌生人都要为他的举动评上“过分”两个字。
颀长的身影挡着她半边身子,微扬起眼梢,她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静若处子。
他低头看她的眼暗深得好像几万英尺的海底,看似平静,谁知道哪一处突然会爆发海底火山?冷在当下,汹涌不知。
嘴角含笑,她问:“江总也等车?”
薄唇紧抿成线,他眼梢微微眯,未去理她带刺儿的问话,倏然伸手,拉起杜丹青着长袖的手臂来看,右手臂,左手臂,像是在查看着什么秘密似的。杜丹青愣着,突然就害怕起来,在他拉着她左手臂看的时候,突然伸手推开,右手抓握在左腕子那串玛瑙石佛珠闪,退后两步。
“你在干什么?查什么?怀疑什么?”
转身往人行道上走,她心跳得极快,几千只蚂蚁同时在心头爬过。江鼎文幽暗的眼生起寒光,紧随其后:“那你又在怕什么?”
杜丹青不愿回答,走得越来越快。人行道上,她疾步而行,他亦步亦趋。
转角,进入一条小巷,两边是高墙房舍,傍晚的日光昏黄五彩却也带着暗的阴影。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只是想要避开,这一刻,远远躲开江鼎文。那掩藏极深的一角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人掀开缝隙的感觉惊骇到她,让她浑身蓦然的打起寒颤,越来越剧烈,快要连疾走的双腿都控制不住,而江鼎文不肯放过她。
喘息在呼吸间纠缠,脚下的路开始不平衡的晃动。杜丹青终于刹住步子,靠在不知名的蔷薇墙上喘着气,头顶是大片大片碧绿叶子,将落的几枚嫣红色蔷薇花掩映其间,把她一张脸衬得雪白,比身后刷白的墙面更显苍白。
“你怎么了?”江鼎文伸手去扶她。
她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苍白,隐隐泛着青色。
极困难的喘息,她眼皮沉重,略略抬起看他,瞥见他冷淡镇静的面上那几乎要叫人忽视的,一闪而逝的紧张,有种奇异的报复快感在心底里炸开,突然就觉得好受许多。拂开他抓握在她臂上的手,她冷哼:“江鼎文,不觉得太迟了?现在我怎么样和你还有关系吗?”
“恶心!”
咬牙将那两字吐出来,就像一口浓痰啐到他面上,异常痛快。抬手扶在墙壁上,她稳住脚步走开。将一袭孤凉的背影留与他看。
紧凝着她的离去,江鼎文如夜空寒星的眸子越收越紧,陷入冰天雪地,忍受雪霜冰刃,伤则越伤,痛则越痛,拨不开,移不动。
藏在弄堂破墙后头,她隐约看着那立在身后的长影渐行渐远,再忍不住跌坐下去。抖着手把提包都倒翻过来,粉盒,唇膏,手机,直看到那一瓶小小的药盒,她上半身蓦然扑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抓过盒子倒出药来。
原白小片儿滚落得满地都是,也嫌不上脏不脏,她抓过两粒塞到嘴里,使劲咽了下去。靠在墙上喘息,喘息,等着药效发作。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近夜,她才极狼狈的回到公寓,大厦管理员有些怪异的看她,杜丹青平日里本也不是会和人交流沟通的人,便不吭声只管低着头走过去,一路直往三十三楼。
走廊昏黄的灯照着她的影子,她看到那走在前头的,拖得长长的灯下身影,披头散发,有气无力,只管去想也能想到此刻自己这副样子是多么骇人,也无怪大厦管理员会那么瞧她。
自嘲的扯扯嘴角,她眼下这个样子,是想要报复谁?恐怕还未看到江鼎文一点点颓废,她自己倒要先疯了。
踢掉鞋,扔了包,她躺倒在地板上。微凉的,硬实的,硌得她脊背发疼,却有种奇特的痛快感。头顶是黑黢黢看不到底的一片阴暗,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像无情嘲笑她的一张嘴。眩晕,头痛。杜丹青不自禁两手捧住了头,身体扭曲起来,蜷缩,使劲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恐慌像毒蛇一样侵占她的身体。她听到耳边有小孩子的哭声,一声大似一声,像倾轧的洪水,像汹涌而至的浪潮,要把她整个人吸进去。
眼前的黑越来越大,小孩子的哭声突然变成男人的嘲笑,越来越大,她置身其间,周遭不断转动,以极快的速度转动,头疼,眩晕,恐慌,悲恸,眼泪肆无忌惮横亘在脸上。她的一颗心像被一只手用死劲抓着,握着,揉搓着……笑声还在持续,突然又变成哭声,突然又是回荡不停的大笑……
一声尖叫咋然而起,随着玻璃瓷片砸破纷纷的脆响,杜丹青清润的嗓音变得尖利,如暗夜里划破长空的那一只利剑,她大叫:“别吵!”
晨曦的光温暖和煦,映照在人身上,使万物复苏,草长莺飞。顾柏生在楼下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不见杜丹青下来,打电话也没人接,终于忍耐不住找到了三十三楼。
门铃响了良久不见动静,一丝不安袭来,顾柏生遂将楼下管理员喊了上来,正要叫管理员帮忙开一开门,那房门突然自己打开。杜丹青就站在后头,脸色苍白如蜡,有些木木然的看了眼门前的两人:“你们干什么?”
管理员道:“杜小姐,顾先生以为你出事了。好了,没事我先下去了。”
说完便将带着打量将眼睛从杜丹青身上移开,朝电梯口走。
顾柏生算是松一口气,扶门而进道:“怎么不接电话?”
杜丹青未吭声,只道:“你先坐,我去洗把脸。”
顾柏生答应着,就往那软椅上坐,却见实木地板上狼藉痕迹,虽是稍稍收拾了,可依稀仍见玻璃碎片的残骸,不禁低下身去捡了来看,眼梢便见她初搬家时候买的心爱水晶碎裂成片,被丢在垃圾桶里。
拾了水晶球走到洗手间门前,顾柏生停下来,手晾在半空,相隔仅一秒,洗手间传乍响。不加思考,顾柏生撞门而入。
瓷白砖面上两三滴鲜红如雪后红梅,妖艳诡异。听到声响,杜丹青抬头朝门口看,那脸色比方才还难看,青白色,泛黄,像从地狱鬼魅间逃脱出来,顾柏生看她眼低垂,落到左手食指上,血珠还在涌着,可她却像没有知觉一般,只是垂目看着,恍似那被跌落的玻璃杯割破手的人不是她,而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