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听闻是种很奇特的树,能够荫庇人的魂魄。眼前列列而过,在仲夏的日子,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杜丹青仰头自车窗内看那斑驳茂盛的树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能够收拢回忆。
倘若可以,是容下快乐的回忆还是哀伤的回忆?或者,是把所有人有意或无意丢掉的记忆都归拢收纳,直到天荒地老,树倾叶落。
“想什么?”
“想起以前学校里的香樟树。”
收回视线,她对男友顾柏生微笑,两手安静的放在膝盖上。
“香樟树?有部电视剧叫这个名字,讲三个女学生的友情是不是?”顾柏生边开车边抽空看她一眼。
杜丹青摇头:“不知道,没看过。”
事实上,这些年她都刻意避免去提到这三个字。相比梧桐,香樟更有种慑人的气味儿,即便没有抬头看,当那股的特香味袭来,因香樟香气而生的所有记忆就会像洪水一眼倾轧而出。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被不能掌控的来势汹汹击垮到一败涂地的感觉,打破她五年来刻意建立起平静圆柔的心理世界的感觉。
顾柏生笑笑,突然从下手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顺手递到杜丹青面前,他冲她看一眼,示意道:“我正好有这本书的另外一版,叫《相思树》,无聊的话就打发下时间吧。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
杜丹青两眼盯着那本苍凉黄叶为底,只独独以一枯枝丫为封的书面,顿了会儿,迟疑的接了过来。
盈亮的水眸烁烁微澜,她翻开一页,顿闻到香樟那独特的味道。瞬时闭眼,她的头泛起痛来,耳边随即而来的那句“喜欢你”,不知是男孩子的声音还是女孩子的声音,朗朗清越,直冲到她的耳膜里。杜丹青侧头无力的靠到车窗上,发出一声不算轻的声响。顾柏生瞬而着急,立时停下车来:“怎么了?”
杜丹青勉强按着太阳穴,摇下车窗,一把将书扔了出去。
书孤零零落到地面上,掉出里头一瓣嫩绿树叶做的书签。
“开车。”
她摇上车窗,脸色微白,闭目靠在座位上。顾柏生蓦然被她拒人于千里之前,想要问一声却不知从何说起。或者,他根本就已经猜到。却依然自欺欺人的骗她也骗自己。然而,这又能维持多久,暴风雨已将来临,他的后路亦一清二楚。
后头被迫停靠的车辆按起连天鸣响,伴有粗劣谩骂。看着她寒凉漠然的脸,紧皱呛然的眉,顾柏生沉沉吁出口气,整理着思绪,压抑着所有澎湃于胸的燥闷,低头将车再次滑入车道。
两个小时,沉默延续整整两个小时。
车子在杜家大门前停下,她开车门下车,陌生人般和他道谢。顾柏生终于按耐不住,欠过身一下拉上被她打开的车门,按下保险。
杜丹青琉璃般的眸中越过惊愕,随即归于平静。
秋水般的瞳眸望进顾柏生漩涡般难以平静的眸子里,她低头,将手放回膝盖:“我什么都不想说。”
顾柏生起伏的胸膛泄露他多日来终难以压抑的心绪,脸色铁青,蓦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竭力压制着揣测而生的汹涌嫉妒:“我是你男朋友!你不打算和我解释下辞职的原因吗?或者明白一点,你有必要跟我说一说你和江总,江鼎文的关系。”
“暂时,”她垂下长睫,掩去她波光潋滟的双眸,声轻若无,“我暂时不想说,你先回去吧。”
随即掰开他的手,她越过他打开保险,开门下车。
关上车门的瞬间,疾风而过,顾柏生连带他浅白色宝马X3消失在杜丹青身后。
她按在门铃上的手顿了下,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睛,终究未转身。
免不了的水晶吊灯,璀璨夺目,与穿梭于灯光曼乐间的衣香鬓影争香夺艳。左侧角落的乐队是这个城市颇负盛名的老牌乐队,不同于其他,独独擅长清雅精致的管弦乐和清泠流畅的钢琴曲。其实,第一次见,她也觉得不能够用“乐队”两个字来涵盖这个聚集了众多音乐好手的团队,可偏偏主唱兼领队人是个颇固执的中年人,他喜欢这么称呼他的伙伴们,其他人也就无可厚非了。
难得回来一趟,她没想到这个周末的晚上居然还要出席这样毫无建树的酒会。慈善晚会,一向是名流豪绅借机聚首玩乐的好借口。杜丹青从来以为,真正的慈善,只有亲力亲为,把帮助送到每一个需要的人身边才是名符其实的。
跟着父亲在各位相熟的叔叔伯伯之间一一招呼过,杜丹青趁着父亲和许久未见的徐叔叔交谈,抽身走到了角落里,拿了杯香槟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钢琴师的手在黑白键上优雅的跳跃。
突然想起DannyBoodmanT.D.LemonNineteenHundred,那个因为太过纯真而与爱情,与世界失之交臂的天才钢琴师。
她钟爱那部电影,曾经在学校的琴房里一遍一遍弹着那首Thecrisis,短短两分五十秒,好像她破空去到了那个场景里,亲眼看着Lemon从人生之初走向尽头,亲身感受到他的孤寂和怯弱。曾经,她以为自己永不会明白,为什么Lemon情愿与船舶俱焚也不愿走下巨轮,踏上陆地去享受更为广阔的天地,即便是陆地上有他这一生所牵挂的女孩。直到那个她以为会永远站在她身后听她弹琴的男人决绝离去,她才明白,世界上有些事,想念比追求更能长久,能美好。
“海天无涯,愿此生相伴,不离不弃。”
年少时的誓词在耳边蓦然响起,杜丹青手中酒杯不稳,瞬时转过身去。
那人如从天而降般,站在万人中亦难掩盖他俊美无俦,江鼎文举起手中酒杯与她示意。
垂下眼去,不欲和他多纠缠,杜丹青侧身而过。
“我们谈谈。”
她崭亮的眸中蕴着某种盈亮的光点,落在他握住她腕子的手上竟生出刺痛,杜丹青冷然道:“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
“公事。”
即便如此,他亦不肯放手,拦在她面前坚持。
她微抬眼帘,望进他坚如磐石的深黑瞳眸间。他微撇了撇嘴角,似有些无赖:“你知道我向来说到做到。”
说时眸光一转,落到她那隔了人群站在彼端的父亲身上。杜丹青不禁生出寒意,手心里腾出冷汗。她看向他,心中那根弦微紧:“别打我父母的主意。”
“这全在你。”
他浅笑,眸光暗闪。
杜丹青下手用力甩开他的钳制,转身将酒杯优雅递还给服务生,脊背挺直,走在他前头。
夜空下的花园几乎能夏日虫鸣,晚花暗语。淡淡馨香扑入鼻尖,那一身至于衣香鬓影间的疲累似都可被驱散于无,倘若身后没有那道气场身影跟着。
转首扶住栏杆,她眸光清亮:“江总还有何指教?”
他低首望进她寒冰也似的眸子里,再不掩盖深情,脉脉间尽是她的身影。倾身将她覆在身下,迫使杜丹青不得不仰靠到栏杆上,稍动便免不了肌肤相亲。
她冷寒的眼中越过一丝慌急,水眸圆睁。
“你本该相陪的男伴呢?顾柏生居然放任你一个人留在这座城市?”
低语如喃的声线越进她耳膜,在抬头的瞬间故意似的,由他那微热薄唇擦过她耳廓。
杜丹青不敢乱动,别过脸去,视线落到草地上胶着的身影上,心底蓦然生出萧索:“不关你的事。”
他浅笑,暗夜星光落进他深沉眸间:“和他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