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
———《诗经》位朋友童年时, 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 他告诉我,他能活到现在, 全靠了父亲的一双布鞋。
朋友老家在鲁西南, 一个平常都吃不饱饭的贫困山村, 何况全国人都挨饿的那三年? 朋友说他记事比较早,在那三年的漫长时间里, 他每天要做的唯一事情, 就是寻找各种各样的东西往嘴里塞。 槐树叶吃光了吃槐树皮, 草根吃光了吃观音土。 观音土不能消化, 把他的肚子胀成半透明的皮球。
可是, 在那样的年月, 即使可以勉强吞咽下去的东西, 也是那么少。 朋友经常坐在院子里发呆, 有时饿得突然昏厥过去。 而朋友这时候, 还是一个孩子。
朋友的父亲在公社的粮库工作。 有一阵子, 粮库里有一堆玉米, 是响应号召, 留着备战用的。 饥肠辘辘的父亲守着散发着清香的玉米, 念着骨瘦如柴甚至奄奄一息的妻儿。 有几次他动了偷的心思, 毕竟, 生命与廉耻比起来, 更多人会选择前者。 但朋友的父亲说, 那是公家的东西, 即使我饿死了, 也不去拿。
可是他最终还是对那堆粮食下手了。 确切说是下脚。 他穿着一双很大的布鞋, 要下班时, 他会围着那堆玉米转一圈, 用脚在玉米堆上踢两下, 然后, 若无其事地走回家。 他的步子迈得很扎实, 看不出任何不自然。 可是他知道, 那鞋子里面, 硌得他双脚疼痛难忍的, 是几粒或者十几粒玉米。 回到家, 他把鞋子脱下, 把玉米洗净, 捣碎, 放进锅里煮两碗稀粥。 朋友的母亲和朋友趴在锅沿贪婪地闻着玉米的香味, 那是两张幸福的脸。
这时朋友的父亲会坐在一旁, 往自己的脚上抹着草木灰。
他的表情非常痛苦。 这痛苦因了磨出血泡甚至磨出鲜血的脚掌, 更因了内心的羞愧和不安。 他知道这是偷窃, 可是他没有办法。 他可以允许自己被饿死, 但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妻儿被饿死。 朋友的父亲在那三年的黄昏里, 总是以痛苦的表情走路。
他的鞋子里, 总会多出几粒或者十几粒玉米、 高粱、 小麦、 黄豆……这些微不足道的粮食, 救活了朋友以及朋友的母亲。
朋友说, 他小时候认为最亲切的东西, 就是父亲的双脚和那双破旧的布鞋。 那是他们全家人的希望。 那双脚, 那双鞋,经常令我的朋友垂涎三尺。
饥荒终于过去, 他们终于不必天天面对死亡。 可是他的父亲, 却没能熬过来。 冬天回家的路上, 父亲走在河边, 竟然跌进了冰河。 朋友说或许是他的父亲饿晕了, 或许磨出鲜血的双脚让父亲站立不稳, 总之父亲一头栽进了冰河, 就匆匆地去了。 直到死, 他的父亲, 都没能吃过一顿饱饭。
朋友那天一直在呜咽。 他喝了很多酒。 他说多年后, 他替父亲偿还了公社里的粮食, 还了父亲的心债; 可是, 面对死去的父亲, 他将永远无法偿还自己的心债。
朋友走后, 我想起另外一个故事。 故事是莫言讲的, 发生在山东高密东北乡。
也是三年困难时期, 村子里有一位妇女, 给生产队推磨。
家里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婆婆, 全都饿得奄奄一息。 万般无奈之下, 她开始偷吃磨道上的生粮食。 只是囫囵吞下去, 并不嚼。
回了家, 赶紧拿一个盛满清水的瓦罐, 然后取一只筷子深深探进自己的喉咙, 将那些未及消化的粮食吐出来, 给婆婆和孩子们煮粥。 后来她吐得熟练了, 不再需要筷子探喉, 面前只需放一个瓦罐, 就可以把胃里的粮食全部吐出。 正是这些粮食, 让婆婆和孩子们, 熬过了最艰苦的三年。
她也熬过了那三年。 她比朋友的父亲要幸运得多。 可是,在她的后半生, 在完全可以吃饱饭的情况下, 这个习惯却依然延续。 不管什么时候, 只要看到瓦罐, 她就会将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净。 她试图抑制, 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当她的儿女们可以吃饱了, 她的胃, 可能仍是空的——因为她看到了瓦罐。
我不知道应该形容他们伟大, 还是卑贱? 回想起我的童年, 应该是幸福的。 既没有眼巴巴盼着父亲布鞋里的几粒粮食, 也没有等着母亲从她的胃里吐出粮食然后下锅。 可是我相信, 假如我生在那个年代, 他们肯定会这么做的。 并且, 我相信世上的绝大多数父母, 都会这么做的。 因为他们是父母,那是他们的本能。
你是怎么长大的? 也许你长大的过程远没有那么艰难和惨烈, 但是请你相信, 假如你生在那个时代的贫苦乡村, 假如你有一位看守粮库的父亲或者在生产队推磨的母亲, 那么, 支撑你长大的, 将必定是父亲鞋子里沾着鲜血的玉米或者母亲胃里尚未来得及消化的黄豆。
请爱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