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临行那日,方雪琴和岳宣准备妥当,杨七夫妇亦打点好府中大小事,突有京都的康亲王府传来书信要杨七速速进京商讨大事。杨七不敢怠慢,立即抛下手头的事快马加鞭赶去京都。
方雪琴和岳宣无奈,只好在杨府盘桓了数十日,待杨七回来已过了腊八节,临近新春。
腊月十六那日,刮了一夜的狂风在拂晓时分停了,漫天的雪在地上积出薄薄的一层,踩在上面在鞋帮沾了一圈冰晶的雪渣儿,呵出一口气也能瞬间冻成冰渣子落在薄雪上。
岳宣跟着杨七的两个徒弟忙活着喂马、牵马套车、搬运礼盒等。方雪琴则在院子里与亲娘话别。
江云心紧紧拉着女儿的手不放,满面愁容亦带着七分的不舍和三分的忧心,她实在不想女儿回到方家。几次欲言又止、踌躇为难,她深深明白女儿的脾气,可回到方家无疑是自寻死路。
“雪儿,还是留在姨娘家才好。如今那个家里已没了你的位置,何苦去讨嫌呢。”终究说出口,江云心泪眼婆娑的拉着方雪琴苦劝。
“娘,我若不回去搏一搏,便真的没了位置。”方雪琴长吁气,仰望半空而落的雪晶,“我命若雪,自当从命。”
江云心失声痛哭,碎声数落说:“早知今日,当初该把你丢进井里溺死算了,何苦生养来一个小冤家。我的命竟是这般的苦,老天爷,你为何对我如此不公?”仰天质问,她的心在流血。
怒甩开亲娘的手,方雪琴冷笑道:“今儿你要咒我死也容易,只消外面的人拿来一把大刀,也不必架上我的脖子,我一头撞上去便了了,何苦你装腔作势的对着老天爷发难?”
江云心捂住心口,含泪反问:“难道你一点也不懂为娘的心?”
“自然懂。”方雪琴快步绕过影壁,直往大门外走去,边走边说:“你身子弱,再不能为方家传宗接代,爹顺理成章纳妾,后又生了儿子,那姨娘又是个不要脸面的娼货,怎还有你的安生日子?”
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下,回身仰视门槛内的亲娘,她依然冷面的说:“方家再不济也是个富庶知礼的家族,怎能留下那般无耻的女人脏了家门?”
“你不过十三之龄,哪里斗得过她?”江云心忧虑重重,急步而出重新拉住女儿手,苦劝道:“听娘的话,留在姨娘家,待及笄后配个好人家,过个安生的日子才是正理。”
“我偏不。”方雪琴再次甩开亲娘的手,后退一步,大喊一声:“娘!”突然跪下来。
江云心惊慌的扶住女儿,却被她握住两只手腕,“雪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地上凉,快快起来。”
“娘,听女儿说。”方雪琴心平气和,道:“我是方家的长女,即便是爹的妾室也不能凌架于我的头上。何况她出身于娼门,连方家的火房丫头都比她尊贵。”
江云心凄凄怅叹道:“自苦‘母凭子贵’,连帝皇家亦如此,何况富庶之族?方家唯有你一个女儿,你爹又盼子心切,而今老来得子自会宠溺视之。那娼妇连我这位正室的夫人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惧怕一个女娃娃呢。为娘的劝你安心留在姨娘家,只当自己是那个家的门客罢了。”
“娘,女儿生来要强,又是个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倔脾气。平白的被逐出家门实不甘愿,便是日后有了留在姨娘家的打算,今儿也要回方家讨回个正理。”方雪琴跪在地上对着亲娘磕了三个头,又给姨娘江慈心磕了三个,求说:“请姨娘多加照拂我娘,日后雪儿甘做牛马报答姨丈、姨娘和表姐的恩情。”
“你这孩子快快起来。”杨七娘推着杨柳儿去扶起方雪琴,语重心长道:“你娘与我是同胞姊妹,哪有不照拂之理。你且安心的去,多加小心。”
“是,雪儿定谨小慎微行事,也请姨丈和姨娘安心。”方雪琴再三保证,转身走到岳宣身边与他小声的说了几句话,两人便双双走向马车边。
看着心意决绝的方雪琴,杨七娘拍拍妹妹的手,叮嘱说:“你且在家里住下,让柳儿陪着你。我和当家的送她回方家,我倒要看看他吃了哪颗熊心豹子胆,连亲生女儿也拒之门外。”
“唉,姐姐,为何连你也不听我的劝告呢。”江云心愁眉苦脸,望向马车边正准备上去的方雪琴。
杨七娘摇头叹息,面对懦弱胆小的江云心,她很难想象妹妹曾经是个脾气禀性刚烈耿直的冒失丫头,从小到大父母总是因为她闯出莫名其妙的祸事而头疼不已,甚至几次将她锁在房里闭门思过。
“娘。”突然的唤声惊醒了神游的杨七娘,“爹和师兄们已经准备妥当,可以起程了。”
“好,走吧。”杨七娘匆匆步下台阶,又回头叮嘱女儿,道:“柳儿,你陪在姨娘身边,别大意了。”
“知道了,娘,保重啊。”
杨柳儿接收到杨七娘的眼色暗示,母女俩心有灵犀。表面上是陪着江云心,实则是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让杨柳儿好好的看管着。
一驾青壁马车,两驾载物的马车,骑乘六人,为首的是杨七,右手边跟着骑马的岳宣,走在最后面的四人是杨七的徒弟。
雪已停,地上薄薄的雪被踩踏出接连不断的马蹄印,还有六条弯弯的车辙印……
正午时分,天空又飘起了雪,比起黑山坳冬天的雪,这点小雪花不过是季节的装饰。马车外杨七骑着马领头,后面跟着岳宣及杨七娘和方雪琴乘的马车。
方雪琴撩开小窗的帘子探出头,闭上眼深深的吸入一口冰冷的寒气,睁开时对上岳宣专注的视线……少年骑在上马,扭头凝视少女纯真的丽颜;少女隔着小窗,眸光闪闪回望少年……
“宣儿,骑马怪冷的,快进来暖暖身子。”杨七娘笑着招呼岳宣,打破了两人的缄默,“快停下,让宣儿上来。”
“七婶,我不冷。”隔着窗子,岳宣堆起笑摇摇头,喝了一声:“驾!”奔向前跟在杨七的后面。
方雪琴放下帘子,回头嗔怪道:“姨娘真真是糊涂了,宣哥哥是男儿,哪里肯与咱们坐在马车里憋屈?”
杨七娘睁圆眼,调侃道:“我虽然人老眼花,脑袋不清明,可雪儿的小心思还能猜得一二。”
“我哪里有小心思?姨娘不要乱说。”方雪琴嘟着嘴,羞赧的低下头,手指不停的绞动着丝帕子。
杨七娘抿唇偷笑,暧昧不明的眼神惹得方雪琴又羞又怒,气闷的扭转身子用力掀起窗帘,任寒风刮过脸庞,消融那股子热气。
杏花笑眯眯的偷偷对杨七娘摆摆手,用香帕子裹着一捧葵花籽仁送到方雪琴手里,“小姐快吃些,昨夜里新炒的,香着呢。”
“杏花姐姐,你可曾去过方府?”方雪琴试探的问,目光散漫的望着窗外。
杏花说:“小姐放心,我是江家外庄子上的家生女儿,两年前被夫人带来杨府服侍柳儿小姐,从未与外面的碰过面。”
方雪琴点点头,说:“从今日起你便改名唤作‘彩绣’,是我回来的路上买下的,与杨府无瓜葛。”
杏花牢记于心,说:“是,小姐如此思虑周全,我怎敢自作主张。”
放下窗帘,方雪琴坐回来,看向杨七娘,说:“请姨娘不要为我忧心,既然要回到方家去争得一席之地,我便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便是八匹马也拉不回的。”
杨七娘叹声气,“你娘若是有你的一半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可惜她当年瞎了眼,嫁错了人。”
方雪琴默不作声,在她的心底对父亲还有着期盼,毕竟血浓于水。杨七娘心中的恨和怨,她只能默默的听着,不能反驳、不能袒护。
马车突然停了,前帘被掀起,杨七露出半张脸,说:“离清水坊不远了,歇一歇吃点东西。道边上有个茶棚子,正好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杨七娘躬着身子站起来往外走,叫着:“真真是坐了多半天的车,腰酸腿软的不舒坦。”又回头招呼着:“雪儿,杏花,你们也下来溜溜脚。”
“是。”杏花扶着方雪琴慢慢吞吞的走出马车,而岳宣早已等在旁边,见方雪琴出来,立即伸出手欲抱她下车。
方雪琴展颜一笑,挣脱杏花的手,一大步跳下,直直落在岳宣的怀里。
“真真是个淘气的。”茶棚边杨七娘回头看着方雪琴和岳宣,回头低声对杨七说:“我看雪儿也不必外面去找女婿,这个就很遂意。”
“我看这小子很好,配成一对正合适。”杨七也颇为满意,扶着妻子往茶棚里走。
岳宣与方雪琴手拉手跟着进到茶棚,选了门边的桌子坐下,又招呼着杏花坐在一起,三人吃吃喝喝很是高兴。
半个时辰后,众人歇息好了,走出茶棚时已大雪漫天飞舞,狂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好似一把寒气逼人的无形利刃划破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
岳宣展开披风将方雪琴罩在里面,迎着风雪走向马车。
“宣哥哥,你同我一起乘马车吧。”方雪琴握住岳宣欲解开披风带子的手,说:“这点风吹不倒我的,黑山坳的风雪比这强上百倍不止,咱们还不是一同骑马到山顶去打雪仗、观雪景吗。”
岳宣勉强扯出一抹笑,催促道:“快进去,别冻着。”
“你不和我一起乘马车吗?”方雪琴略显失望的瞅着他。
“听七叔说离方府不远了,若是被人瞧见,不好。”岳宣再次半推半抱的催促她上马车。
方雪琴爬上马车,赌气说:“谁爱瞧什么就让他们瞧去,我偏喜欢和你一起,谁敢管得。”
岳宣默默不语,依旧半推着她往马车里爬。
“你这丫头又疯魔了。”杨七娘适时出现,说:“雪大了,你也跟着我们一起坐马车。他们平日里风里来雨里去的惯了,不怕这点子寒气。你比不得他们,没有惯于走南闯北的硬身子。”
岳宣还要推辞,却被杏花从背后推了一把。
杏花笑道:“夫人既安排了,你听命便是。快快上去吧,别挡了我的路。”
车上杨七娘一拉,后面杏花一推,岳宣迫不得已只好狗爬上去,与她们一同坐进马车里。
杨七一声令下,马车队继续前行……
寒冬的夜来得早,鹅毛大雪依旧漫天飘散。经过一天的行程,杨七等人终于抵达清水坊。
马车队刚到村口,远远便瞧见百丈距离的方府灯火通明,两串红彤彤的灯笼在雪夜中映着鲜艳夺目的光彩。敞开的大门口站着两个小厮,不停的张望着。
杨七纳闷的想:我没有提前通信给方老弟,难道他未卜先知?
马车队缓慢的行到方府大门前,小厮眼尖的看向为首的杨七,又见杨七娘掀开帘子露出头来瞧望,立即匆匆忙忙的步下石阶,单腿跪地请安道:“给姨老爷、姨太太请安!不知姨老爷、姨太太驾临,小的马上去通报。”
说话间杨七娘已下了马车,挥挥手,说:“顺便通报一声,你家大小姐也一同回来了。”
小厮吓的猛然抬头,果然看向马车上站着自家的大小姐方雪琴。
“大、大、大……小姐?!”小厮仿佛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冷汗直流,身子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结结巴巴的说:“大小姐,你、你、你是人?是鬼?”
方雪琴跳下马车,叉着腰瞪圆眼睛,冷斥道:“若是鬼,早就把你拆皮扒腹丢到乱葬岗去喂狗。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去通报我爹。”
“是是是。”小厮吓的屁滚尿流,一路爬回石阶上,大声喊道:“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大管家,大小姐回来了!”
立时方府内乱作一团,人声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