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强是朱红强的亲堂兄弟，算是村上的中等农户，出山之前，他家的生活勉强过得下去，虽然没有多少钱花，但吃粮还是有保障的，这回出山，他把自己从先人那里继承来的五间房屋全部变卖成了现钱来买地，结果也才勉强买到了三亩来分土地，看看两个儿子，他多了不少心事。两个儿子呢，如果能有些出息，考上了学，当上了兵，走到外边去倒也罢了，倘若都没出息，走不到外边去，只靠这三亩来分土地，那是万万也活不下去的！
“怎么办呢？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朱文强想，要想将来不出大乱子，现在就得想办法多置办一些土地田产，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年前，村上的人都趁着平地的机会争抢着“开荒”，他虽然气力不济，但也不敢怠慢。两口子苦死苦活地干了一个秋天，总算没有落在人后，也在沙滩里开出了平展展的五六亩耕地。
修好了地，朱文强的心中一片坦然，因为这样一来，他也不愁今后没有土地耕种了。但是好景不长，他们开垦的这些土地是宋刘庄的土地，宋刘庄的人说，这是他们的旱地，是从先人们的手里继承下来的，谁也别想从他们的手里拿走这些土地！
“这算怎么回事情？一两个月的辛苦劳动就这样白搭了？先不说辛苦不辛苦的事情，如果弄不到一些土地，我们在这里能生活下去吗？”朱文强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着急上火的人绝不是朱文强一个人，这个冬天，所有摩天岭的人都过得十分惨淡。失去了家园，他们几乎都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好在朱红强极力奔走，事情终于有了一些转机，他们急切地盼望着宋刘庄的村民们能够大发慈悲将那片土地转让给他们，从而使他们能够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
“要想在这里立住脚，就必须得弄到土地。谁都希望得到土地，但人家的土地不可能白送给我们，人家是有条件的……就是拿钱买，也还得跟人家好好商量。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谁也努力一下，咬咬牙，等过了这一关，事情就好办了……”朱红强鼓励乡亲们咬紧牙关，争取渡过难关。
“也成！”村民们表示完全理解，说我们本来就是从山里搬迁来的，占用人家的土地，给人家一些补偿也是应该的，“大不了再给他们一些钱……只要人家痛快点卖给我们土地，并没什么舍不得的。”
大家再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各自想办法凑集购买土地的钱款。
朱文强实在无处再去凑钱，只好继续变卖家产。两个面柜，四条白毡，二石豆子，一头青骟驴，这是他家的最后家产，全部拿出来，也能顶些事情，但是老婆舍不得拿出来。舍不得也得舍得，为了买地，他必须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老婆心疼得直掉泪，他看得出，老婆的嘴脸已经走了样。总算凑齐了，正准备开春的时候把地买过来，但是人家又说还嫌少！
“难道要把老子们的血喝光，才算满意？”朱文强和其他人一样，气得眼睛都充了血。可是生气有什么用？土地是人家的，人家说怎么卖，就只能怎么卖，人家真的不卖给他们，他们也没有办法。
朱文强现在已是变得一无所有，他现在仅有的，只剩老婆孩子，还有那头跟随了他七八个年头的青骟驴了。老婆孩子，当然是不能卖钱的，这头青骟驴，也是他的心头肉，他不能轻易将它出卖出去！这是一头健壮的驴子，头大肩宽，腰圆腿粗，一看就是庄稼人的好帮手。这是最好的驴子，不光力量威猛，就是性情平日里也是极温顺的，很得老婆和孩子们的欢心，算是家里最得力的助手，如果失去了它，朱文强就等于失掉了一只胳膊。
朱文强走投无路，只好打起了驴子的主意。这几天，他顿顿都给驴子添上好的草料，无事的时候，便和驴子待在一起说话，拿着梳子，一遍又一遍地给驴子梳理毛皮，梳着梳着便不由自主地叹息起来。完了，便牵着驴子到沙漠里去转悠。
他的举动早就引起了老婆的注意，老婆知道他想干什么，这使老婆非常着急。这天，他又要牵着驴子到外边去，老婆挡住了他的去路，质问道：“你是不是在打驴子的主意？它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呢，你不能忘恩负义，干坏良心的事情！”
“你心疼它，我不心疼吗？可是不打它的主意，我还有什么法子？总不能把你卖掉罢……”
“你……你卖掉我好啦！”老婆无言以对，气得说不上话来。老婆也知道家里实在弄不出一分钱来了，就是到亲戚家去借，怕也借不到了。所有的亲戚家都借过账了，老婆的娘家里也被借得没有了一点回旋的余地，为了帮他们下滩，老婆的哥哥和兄弟各借给他们一千块钱，已经算是把家里的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
“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如果有，我还能捂着掖着？”
“我再求求哥哥们去，这么好的牲口，怎么忍得下心肠……”说着话，老婆已是泣不成声，她决定豁出脸面来，再去娘家里借钱。
当然什么也借不到，侄子要娶媳妇，钱儿正是有用的时候。嫂子给她出主意，叫她到银行里去贷款。
“银行里去贷？能贷得到吗？银行是给有钱人开的，我们算啥东西？”
朱文强听了老婆带来的话，心中很不是滋味。
“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或者也能贷到一两千块，难事也就解开了。”
老婆因为怕男人把驴子卖了，极力鼓动男人去贷款，她心存幻想地想，如果碰上了好机会，忽然贷出钱来，心爱的驴子就能免了灾难，有了救了——这几年，城里人忽然爱吃起驴肉来了，市场上驴肉的价格一涨再涨，导致驴子的价格也不断上涨，因此，驴子们遭受的灾难多半都是灭顶之灾。老婆非常清楚，驴子如果出卖给驴贩子，多半会被弄到驴肉市场上杀掉。这么好的驴子，叫那毫无人性的驴贩子们弄走，她想想也心痛。
朱文强也舍不得卖掉这头心爱的驴子，禁不住老婆一再央告，只好到银行里去碰运气。
“你是哪里的？”办理贷款业务的主任喷着一嘴烟酒气，坐在办公桌后，红着眼睛问朱文强。
“摩天岭村的。我是……”
朱文强想说自己是朱红强的兄弟，以便引起主任的重视，或者贷给他一笔款。
“摩天岭的？知道！从山里新搬下来的吧？这几天怎么都是你们村的人来贷款？”
“开春了，要种地呢……没房子没地，困难……”
面对主任不屑一顾的神情，朱文强有些发怵，竟然不知如何回答主任的问话。
“贷款干啥去？你们贷了款，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款已经放完了！”
“听说前天才开始放款，怎么这么快便……我看有些人也才在办手续呢，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多少给贷点……要求不高，少给贷点，五百块就能帮我的大忙……”
朱文强苦苦哀求，抖抖擞擞地去给主任装烟。
主任看也不看朱文强递过来的香烟，冷笑道：“哼哼，不多，才五百块！五百块不多，多少是多？口气还不小呀！”
主任说完这些话，就不再理睬朱文强，嬉笑着跟坐在他的内室里的几个人聊起天来。
朱文强听得十分分明，他们在谈论昨天晚上打牌喝酒的事，这一刻，大家正在用一些庸俗的话恭维主任的拳高量大手气红。没有人再去理会朱文强，朱文强见答不上话，只得灰溜溜地离开了银行，满面羞恼地回了家。
朱文强贷不到款，再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来，他只能去买他的驴子。两个小子早就知道了老爹要卖驴子的事情，想到心爱的驴子就要被卖掉，小家伙们的心中着急得跟丢了魂似的。那驴子是他们最好的伙伴，任他们骑乘，任他们使唤，从未给他们发过脾气，耍过牢骚，如今却要毫不留情地将它卖掉，这使两个小家伙心疼得简直要死。
这一天，俩小子见老爹牵着驴子要出门，知道老爹要去卖驴，就双双跑过去拦住了老爹的去路，哭喊着抱住了驴子的脖子，死活不让驴子前走。
孩子们一哭，老婆也忍不住满腹的心酸，只把那眼泪擦了又擦。
朱文强心中叵烦，又被老婆孩子纠缠，满腔的忧愁突然变成了冲天的怒火——
“滚开！”他怒吼着，三下两下便把哭喊着的孩子们拨拉到一边去，扯住缰绳便往门外拖拉驴子。
主人一家异乎寻常的举动使驴子也明白了一些什么，它知道自己的末日也许就要到了，竟也拽着屁股不肯走出门去。
朱文强心如刀绞般酸痛，他转身在驴子的屁股上猛拍几掌，喝骂驴子道：“走！你舍不得什么哩？这是一个填不满的穷坑，你守着它，还有什么好？老子养活不了你了，你走吧，老子给你找个好人家……呜，呜，呜——”
朱文强喝骂着驴子，自己却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驴子自然是卖掉了，买驴子的人也是个种地的，他看上了驴子一身的好力气和好苦性，说家里正差这样的帮手，有了它，他也能够解脱一些了。
“也算是它的造化。”朱文强说。驴子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朱文强的心里多少好受了些，收钱的时候，特意少收了那人的二十块钱，说这是给驴子的谢恩钱，叮嘱那人好好使唤，来年如果庄稼好一些，翻了身，他还来赎买他的驴子。到时候，只要驴子养得好，他会给他掏一个好价钱的。
那人知道朱文强这是心疼自己的驴子，说的都是痴话，就笑着答应他的要求——庄稼人都一个样，养下了好牲口，那可是比自己的家人还要看得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