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料到，公社化运动在中国走了二十八年之后，走进了万劫不复的死胡同，代之而起的，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思想大解放，生产大解放的改革浪潮。这场史无前例的改革，深刻地触及了整个社会最敏感的神经，她以其威力无比的力量，拨动着人们灵魂深处最本质的内容，引发了社会各阶层最广泛的“思想革命”，使得中国社会早已僵化了的生产形式，发生了根本性的“突变”，农民，以及农民的生产方式率先进行了变革。这变革就像一支充满了生命气息的兴奋剂，以其强大的动力，一举打破了死寂沉默的僵局，唤醒了整个社会的生命的活力，使得中国社会的航船，在即将搁浅的危急时刻，重新扬起了前进的风帆。
“牛羊作价，土地分等，当年劳动所得按钱粮形式补偿，土地、农具、牛羊等以现有人口为准，均等发放给农户，集体财产不再留存……”
这是宋刘庄队全体社员在开会，他们在认真讨论了三天三夜之后，给今天的会议提交了这样一个土地承包方案。
郭云刚宣读完这个方案就有人说话了。那人说道：“看看，这不是又回到过去了吗？那年搞土改，有谁知道这土地还要回到自己的手上？”
“也不全是过去的那一套……那时，是把土地从地主那儿夺回来归国家所有，这回，却是国家以责任承包的方式，把土地承包给农民，是从根本上实现‘多劳多得’的社会主义分配方式的一种办法。”
“土地都分给私人了，还社会主义呢，笑话！”
“土地以承包的方式划分给个人，并不是土地私有。土地的归属权仍然归国家所有。因此，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改变集体经济的性质……再说，社会主义的生产方式，也不是能够制定出来的，只要符合生产发展的规律，符合群众的利益，就是好的生产方式……这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本质精神。这不是社会主义，又是什么主义？你能知道些什么呢！”
“……”
“都不要吵了，当农民种庄稼，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等以后大家发了家，如果不想继续种地了，你完全有自由将土地交还给国家。但是眼下，如果谁不愿种地，那可是要饿肚子的……现在让我们来分地吧。”
郭云制止住人们的争论，开始公布生产队的土地基本情况。他站在队委会办公室的桌子跟前，开始大声宣布承包土地的方案：“一等地，张家沟地，总面积三百亩，全队三十二户，二百五十口人，人均分地一亩二分……”
郭云是生产队的队长，新中国成立到现在，宋刘庄队的队长换了三茬人，他这一代是第三代。他没有想到，生产队的使命会在他的手上结束，这使他感慨万千。此刻，他正在给社员们宣布土地承包的方案，在他的身后，站着宋富、赵长生、郭长喜这些年轻人，他们是大家推选出来的土地承包小组成员，负责生产队土地的分配工作。
郭云显得有些疲惫，散乱的头发罩住了他的半个脸颊。他有些生气地将那缕头发拢到头顶上，然后继续宣读分配方案。
成年后的郭云是一个很注意仪表的人，上身经常穿一件雪白的衬衫，衬衫的衣襟经常被他装在深蓝色的制服裤腰里，使他显得既精干，又年轻。
郭云一帮年轻人，是完成了输水干渠的修筑工程之后回到队上来的。电力提灌工程已经完成了一期任务，实现了安装四十多座泵站，修筑浆砌一千余公里干渠和护渠道路的总体目标。新的目标还没有确定下来，各地民兵按照要求，陆续回到队里，继续参加地方的农田基本建设。
这些人一回到生产队，便碰到了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的重大改革。这是新一轮国家领导人步入政治舞台之后，在中国农村推行的一场史无前例的重大变革，也是无数农民期盼已久的重大变革，没有人敢对此掉以轻心。
“错了，不是二十二户人家了，恐怕有四十户了吧？你们应该重新核对一下全队的户数！”
听完郭云公布了生产队现有的农户数目后，有人喊起来。原来社员们听说要把土地分到各农户中去，便进行了认真的盘算。他们认为，家庭太大会在“分地”的时候吃亏，因为“大家”将来必定要分成“小家”，一分成“小家”，就得在承包地里重新修筑埂子，而一修地埂子，就要占用承包地，从而使得能够耕种的土地相对减少，这就无形中在土地上吃了亏。这么一盘算，队里的许多大家庭，都急急忙忙地分开了家。
“哪些人家分了家？现在就报告。如果不报告，以后我们就不管了……啊？你说什么？没问题，愿意分开的都分开，我们不到家里去核实，就按现在报告的算。”
郭云考虑到这是必然要面对的事情，就来了个现场调查。顺便还给分了家的做了一番思想安抚工作。他说：“分家是每个家庭都要发生的事情，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分家不分心，往后还要互相照顾着过生活呢，不要因为分了家，影响家庭内部的团结。那样的话，对过生活没有好处……分开的家庭，就按分开的家庭户头算，并不影响承包地的划分……”
做完新分家农户的思想工作，他开始宣布承包土地的方案。他对着纷纷攘攘的社员们喊道：“都不要乱嚷了，听我把话说明白——张家沟地，虽然是一等地，但就具体的情况来说，也还是有差异的，地头啦，中段啦，地尾啦，总是有区别的；沙湾地虽然是一般地，但是里边也有上等地；宋家地的情况也一样，土地的事情，总不能像纸上画的东西，想让它一样，它就一样……大家在包地的过程中必须做到互相照顾，互相谦让，这样才能把土地顺利地承包下去。我们是争取要把事情放公平的，大家也应该讲公平。第一次包到好地块的，第二次可能就要差一些，第一次分到差地块的，第二回必然要调到一块好一些的。虽然讲公平，但却做不到绝对公平，这就要大家相互体谅……承包土地的原则是国家定的，我们在具体执行的过程中还得照顾具体情况。根据我们队的实际，我们制定的办法是‘地块编号，人户不编号；一块地划三段，分上段、中段和下段；在上段地中已经包了土地的，下一回必定是三段地，在第一回包了三段地的，下一回一定要调给上段地……谁承包哪块地，不是谁说了算，要通过抓阄的办法定地块，抓到那块算那块。包完第一块，再包第二块，办法还是抓阄的办法……’就是这些办法，现在开始抓阄包地，先包张家庄地！对了，我还要告诉大家，抓到好地块的，你不要骄傲，抓到赖地块的，你也不要抱怨，要相信下一轮一定给你调到一块好地……种地在人，多上肥，勤翻地，赖地也能变成好地，不好好务弄土地，好地也会变成赖地。地的好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勤快不勤快……”
“都知道了，开始分地吧！”有些人嫌他罗唆，都想知道最终的结果，耐不住性子喊起来，“不要罗唆了，都知道了！”
郭云叫宋富等人当着大家的面写好了一些纸单儿，然后找几个人捻成一模一样的阄儿，放到郭云的草帽里抖擞了一阵，这才将这些阄儿倒在办公桌上，让各家的户主来抓。
各家的户主都很谨慎，生怕自己的手气不好，抓到不好的地块，就公推手气最好的人前去抓阄。
一阵忙乱之后，结果都出来了。果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王润德和郭宗玉抓到了赖地，又落在最下段，又气又急，首先跳了起来，表示反对用这样的方法承包土地。
他们叫道：“这个办法不公平！凭什么有的人承包的是庄子附近的地，有的人却不能承包庄子附近的地？谁也知道，庄子附近的地好管理……凭什么让我们种地尾？这样的地我们不种！”
“不是自己抓阄抓的吗？”
“自己抓的也不算！这不公平！”
王润德梗着脖子，坐在办公室院子里的一根烂木头上，把抓到的阄儿撕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纸屑，一下子扔进风中，任由微风将这些纸屑吹走。风呼呼地刮着，把那些纸屑吹散在人群中，雪花一样。
郭宗玉也急得脸颊通红，他跳着脚大骂：“这是哪个娃子想出来的办法？他愿抓，他自己抓去好了，老子们不抓！”
这两个一通乱搅，有些抓了赖地的人也乘机嚷闹起来，结果都起哄闹起别扭来了。承包地上还没有拉上绳子，社员们先自乱成了一锅粥。
被王润德、郭宗玉一伙胡乱搅扰了一通，郭云、宋富一伙没有了主意。郭云在心里暗自骂道：“这些没头的野鬼，什么事情都得坏在他们的手上！都是事先商量好了的事情，事到临头，却这样胡闹，这地还分不分了？”
郭云虽然气得跺脚，但是却不敢明显反对，公社一再要求，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这是新时期农村工作的新内容，前无古人，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要求在划分承包地的过程中，一定要坚持走群众路线，接受群众的监督，最大限度地取得群众的理解和支持，努力做到让群众满意。可是，怎么做才能让群众满意？土地估价分等，抓阄确定地主，这是多少人商量制定好的分地办法，王润德和郭宗玉他们也是举手同意了的事情，但是事情落到他们的头上，他们却翻脸不认账了，这让郭云非常生气。
他忍着气问王润德：“抓阄定地主，这是大家共同商量制定的分地办法，你也是举手同意了的，现在你却要赖账，你是什么意思？你抓的地你不要，叫谁要呢？”
“谁要谁要，反正我不要！抓阄定地主，固然是承包土地的办法，但是这个办法事先是谁提出来的？我要问一问，制定这个办法的依据是什么？中国的哪一条法律上写着这样的办法？”
王润德拧着脖子，也不看大家，一副死活不认账的态度。他打定了主意，执意不承认抓阄得出的结果。也难怪，土地是庄稼人活命的饭碗呢，没有一个好饭碗，就意味着要挨饿吃亏，这个道理，恐怕没有几个人不清楚。
“这样分不公平，依你们看，怎样分才算公平？”
“不知道！爱怎么分怎么分，反正这样分，我们不接受！”
王润德和郭宗玉态度十分强硬，会场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叫我看，这种分法也确实是有些问题的。”老队长宋仁打破了会场紧张的气氛，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把叼在嘴上的旱烟锅儿拿下来，用一根细细的铜签挑挖着烟灰儿，神色显得十分凝重。他家抓到的是十号地，算是张家沟地上最好的地段，按说他是不会有意见的，但他曾经是宋刘庄队的队长，生产队遇到了这么重大的事情，他不能眼看着让这些事情办糟。他说，“全队六块地，四千多亩水浇地，有的近，有的远，有的地土质好，有的地土质差，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也是必须要考虑的因素，不考虑这些客观因素，就不能把事情办好。土地当然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抓阄的办法是个好办法，但要看怎么使用……”
宋队长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的意见是人分组，地分块，好中差搭配，远近地搭配，全队一盘棋，只抓一次阄，然后排队定位置，依次轮换倒茬分地，这样才能做到户户有好差远近的承包地，避免好地或者次地集中在一家一户的可能性……”
“这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应该加上这些条款，这才能够真正做到公平。”
“我们同意老队长的意见，就按老队长说的办法分！”
社员们听完宋队长的意见，觉得宋队长说的在理，就要求重新制订分地的办法，把宋队长说的这个办法也加上去，才能防止有些人独占好地，有些人则只能分到赖地的毛病。
“既然大家觉得这样包好，我们就这样包，并不是有多难的事情。”
郭云听了宋队长的话，也觉得这样做更加合理，于是就把宋队长说的这些条款也加上去，并且叫作会议记录的赵长喜，把这个办法也补充到了分地的条款中。
一切商量稳妥，重新开始抓阄。抓阄前，郭云特地问先前闹事的王润德和郭宗玉有没有意见了，他们都说没意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