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婚还是要结的。
既没有给未婚妻戒指、镯子和耳环，也没有手表或其他任何值钱的信物。只是约她进城自己选了几件衣料，也是最普通的。没有彩礼钱，只送了很少的一点菜蔬钱。
岳父母一家对我的处境不但清楚，而且也能理解。结婚的一应安排都是我自己上门跟老人协商说定的。可以说，几乎完全是按照我的想法办的。
岳父了解和钦佩父亲新中国成立前为家乡兴办教育的功德，十分同情和理解这个家庭和我的处境。岳母心地善良，她的大女儿夫家是个殷实的商人，却因不能得到善待而早死了。因而只要女儿喜欢，有个麻利的女婿就行了，她把家境和钱财都看得很淡。年轻的雅芬心里十分单纯，只要喜欢，其他一切都不在乎了。至于厚道孝顺的哥嫂，只要老人没意见，妹子高兴就行，何况未婚妹夫留给他们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其实，我在教师会上的情况，岳父母全家当时就知道了。是从糜滩学区的教师口中得知的。一家人还曾不断打听消息，替我担着一份心呢！在那个形势下，他们不愿意给女婿再添任何一点困难和麻烦。
多好的一家人，多么可敬可爱的两位老人啊！
农历八月初四，也就是公历的九月十八日，一大早，我和二嫂世英，朋友王维新一起去糜子滩娶亲。
没有任何的礼仪形式，有的只是他们全家的热情接待。吃过特意准备的一顿臊子面，即将起程时，雅芬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妈妈和嫂嫂劝她，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她是将要离开从小依偎的娘亲而突然伤心起来的。这大约是天底下绝大部分女儿家此时此刻的共同天性吧。我却理解是过于简单的迎娶让她受了委屈，当时还曾多少生出些焦躁和烦恼来。
简单的迎娶，更简单的出嫁。
只有她从小亲昵地唤做二姐的振寰夫人一廷兰嫂子伴着她。提着两个布包楸便跟我们起身了。就是她们家早就做好的一个双头木柜，在我的意见下既没彩画油漆，也没陪嫁进城。那柜子直到几年后，雅芬带着两岁的大女儿由城里下放落户到鸾沟时，才由岳父家用架子车送到了乡下。
婚礼更是简单的让左邻右舍都感觉到近乎寒碜了。
没有请客，只来了四个朋友。压了十五斤面条，割了几斤肉，买了点粉条蔬菜，由二嫂和三嫂加上彦欣侄女一起操劳，和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臊子面。
主持婚礼和闹房的客人是王维新、苏志仁和詹玉石，另外还有一位展玉清，东湾的。四个人都是等待分配的师范一年制毕业生。前三位是我那几年来往密切的朋友，展玉清正巧进城找苏志仁，也被志仁约来了。他们四位是我婚姻的见证人和庆贺者。
朋友李耀星提前送来了他自己书写并装裱的一副对联。他一向都忌讳红白事，出席一次，过后必然病一场。所以那天没有过来。
对联是用泥金粉书写在大红蜡光纸上的，挂在东房的正面墙上，金光灿灿。三哥看了对我说：“你那幅对子是否太显眼了！”一句话道出了我们家当时的险恶处境。
结婚前两天，我约雅芬进城去镇上领结婚证，因为管事人不在没领上。结婚的当天，我们又去了镇政府一次，办公室里仍然没有人。
结婚后的第三天，我们又去了镇上，主管的一位L主任看过证明后，给我们填好了结婚证，他问我们哪一天办事，我说前天已经办过了。L主任听后脸色顿变，批评我们如何办过事才来领证。我赶紧向他说明来过两次他不在的情况。
主任说：“你们早干啥着呢？人家结婚前一月就来领证，你们倒好，先结婚后领证，这是不合法的！”他的脸色绷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松弛下来的意思。
不管我如何解释，再三认错并恳求原谅，L主任也没有动心，就连我递给他的香烟他也放在了桌上，拒绝我给他点烟。
L主任把填好的结婚证放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说：“你们先回去，等我们研究后再说！”
这是个没有想到的情况。在我的思想上，结婚前一两天或当日去领结婚证是顺理成章的。怎么还需要早早领好放下来等着办事？然而不巧的是结婚前和结婚的当天去镇上时，L主任都不在。他问我啥时候办事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了错误。
领不到结婚证，便开不上转粮户关系的介绍信。
我天天跑一次镇政府。有一天，L主任说：“你的问题已经交到西街居委会了。你去找1主任，等他们开群众会时，先做检査，群众同意了，居委会出个证明，再来领吧。”
I主任五十岁上下年纪，黄黑面皮，瘦长脸。听人说是老红军。我找他时，L已经跟他交代了。他说：“等着吧，开会时我通知你！”除皱纹和动着的嘴唇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雅芬从娘家背了些米面，以补充口粮的不足。虽然家里还不至于断顿，但结了婚，妻子粮户关系转不过来，在当时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隔两天便去西市巷的西街居委会找L主任。弯着腰，递着烟，赔着笑脸，完全是一种低声下气的可怜相。
当我擦着火柴替他点上烟时，L主任的脸色还是会变得好看一些，语气也绵软多了：“你也不要着急，过几天我们有事要开居民会，到时把你的问题也解决一下。”
粮户关系没法转，我能不着急吗？隔三差五地我还是往居委会跑。
我在焦急和不安中等待了半个多月，有一天，L主任终于通知我第二天下午开居民会，让我当众检査自己的错误。
开会的大多是街坊的妇女老人们，听了我的检讨后，巷子里的一位知情大妈说：“这个娃娃乖得很，家里也困难，婚礼是巷子里办得最简单的一家。领结婚证晚了两天，是9主任不在，已经认错了。赶快发给，让转粮户关系去吧！”
“是啊！娃娃困难着呢，媳妇子进门没粮吃，再不要抠了！把证办给算了。”她的话立即得到好几位大妈大爷的附和。一片替我说好话的声音。
我这个人眼底软，几位街坊邻居大妈大爷的理解和同情，让我眼睛一阵湿润，硬忍着没有掉下眼泪。
七主任问：“有没有不同意见？”
大家说：“没有！”
他便让我退会，他们还有些其他事情。并说开完会就去找L主任汇报，让我第二天去镇上找L。
第二天见到L时，我依然小心翼翼地说话，唯恐他再找麻烦。好在他总算高抬贵手，发给了结婚证，开了转户口的介绍信。
后面的手续办得还算顺利。结婚二十多天后，妻子的粮户关系终于转进了城，我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
2005年6月18日
孙践中和油漆组
屋漏偏遇连阴雨。
为领结婚证的事受尽屈辱，几近心力交瘁。好不容易将雅芬的粮户关系落上，我的工作又出了麻搭。
秋季开学前，我去县文教科问我新学年的代课去向时，主办王福态度很好。他说为了发挥我的绘画特长，科里准备把我往城附近的学校安排。只是具体学校还没定下来，让我先等一等，决定了会通知我的。
主办的态度很诚恳，我丝毫没有怀疑其真实性。
妻子的粮户关系转好后，开学已经好些日子了，我又去文教科问讯。
看见是我，王福依然很客气。
他说：“你的工作领导已经研究过了，还得再等，暂时没有合适的地方。你就不要往科里跑了，等有了安排，我们会通知你的。”
这其间，文教科曾通知我去给县委办公室的一面后墙上写了一条毛主席语录，把我当零工用了一下。而我干了四年的小学代课工作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给雅芬转好粮户关系，我们把母亲接到了身边。
从九月份开始，父亲再没有给家里寄钱。
结了婚，成了家，和母亲团聚了，却没有了收人。母亲的一点积蓄，给我办婚事花光了。只好用妻子从娘家带来的几块钱打粮买菜，但这终非长久之计。我面临着严重的经济恐慌。
天无绝人之路。我正在为找不到活干而发愁时，碰见了孙践中，是他帮我摆脱了当时的困境。
孙践中原先在西关头道水巷口上开个刻字铺，门面不大，里面挂着几幅字画和一幅关启兴画的素描头像。我刚从兰州回来时，跟他并不认识，是那张素描吸引我走进了他的铺子。一经交谈，知道了他是四嫂师范时的同学，曾经当过多年老师。
从此我们有了来往。假期里我有时去他铺子里小坐聊天，看他刻印章。他也曾来家中看过我临摹的线描《地狱变相图》和木刻习作。
孙践中原来在定西县当小学教师，表现不错，担任过教导主任，已经成了预备党员，但后来却被打成了“右派”。他曾给我讲过那一段经历，因时间太久，细节巳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对自己的冤屈一直不服，曾多次往中央寄申诉材料，但都得不到答复，以后才搞清这一类信件根本出不了县城。
“文革”刚开始，他的刻字铺便关了门。碰见我时，他正好参与组建城关镇油漆组。听我说没有了工作，便建议我到油漆组和他一起干。
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经过他的推荐，我比较顺利地被这个由闲散匠工组合而成的油漆组接纳了。
对于油漆活，我只有和见某去南川油柜漆棺材的十多天实践。不知能否胜任工作，就跟践中讲了我的顾虑。
践中热情地鼓励了我，还借给我一本书，叫《漆工经验介绍》。不厚的一个册子，内容非常实用。我很快看了一遍，对做一名油漆工心中有了些底。
这本书在实践中有随时参考的价值，新华书店已售缺。我摘出书中最有用的部分，夹上了纸条，打算抄下来。因要出去干活，没有时间，是新婚妻子帮我抄的。虽然时隔几个月我便买到了一本再版的书，但妻子的那个字迹歪歪扭扭的摘录手抄本始终没舍得丢。在我心里，那是我们同甘共苦的一个实证。
油漆组组长？师，是个五十多岁的民间老匠人。践中由于在油漆工方面的丰富理论，以及他在书画篆刻和装裱等多方面的才能，都让老？师傅对他十分倚重。加之我们干的第一宗活也是他揽的，这便让践中在油漆组里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一开始？师不想要我。是践中的面子，才点了头的。
有一件事情留给我的印象很深。
第一宗活，也是我进油漆组唯一的一次大宗活，是给面粉厂磨粉车间油漆内壁和磨子。参加的人除？师、孙践中和我外，还有一个许畅宇。
许畅宇的弟弟许晓宇曾和我在魏家地小学共事过三个月。畅宇长得粗壮结实，性格也豪爽，与文弱秀气的晓宇恰成对比。因了晓宇的一层关系，他一开始便对我有些亲和感。
刚开始干活，由践中出面交涉，厂方给我们预支了部分工资和材料费。这天下班后四个人在一起喝酒。重新有了生路的我一时高兴，当着？师和大家，说了一句贴心话：“？爸，有你老领着，咱爷们几个一定能干好！”当时大家嘻嘻哈哈地都很愉快。
事后听践中讲，我出去解手时，师对他俩说：“这个苏宰北，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就把腿往里蹭开了。”
我听了很不是滋味。
其实在工资分配上已经有了差别：？师日工资三元，践中和畅宇二元五角，我二元。还有一位因病晚来的女工，是镇上高主任的妻子。高是镇上哪一级的领导已记不清了，但好像很有实权。我们这一摊子归他领导。他妻子来得晚，姓关，名字想不起了。她的日工资不是二元就是一元八角。
从心里说，一天二元的收人我已经很满意了。天天干活，一月六十元，是我代课工资的两倍。何况干油漆活，他们三人都比我时间长，有经验，理应多拿工资。可？师说这种话，除了小看我，还有个不亲和的意思。
干活中间，又出了点矛盾。
刮完泥子，打磨光滑后开始刷油漆时，我给能刷着的所有部位都刷，一丝不苟地按书上的要求操作。？师看见了很不高兴，他不让我给上面看不到的部位刷漆。我想刷油漆除了好看还有个保护器物表面的作用，却没想到这活是组里包工包料，太认真了便会提高施工成本，影响收人。
践中告诉我，一般都是这样搞的，甲方也清楚，都不计较的。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坚持给看不见的一面刷油漆了。
面粉厂在七里沙河东边，干活期间，我们住在厂外一处闲置的房间里，那里大跃进时办过糖厂，下马后只留一个姓陈的老师傅看房子。
我们自己做饭吃，有时也去面粉厂职工食堂买着吃。自己做的是最简单的一种叫囷摸漠的饭，把面粉放进加了水的大搪瓷缸子里，放在火上蒸，蒸一会用筷子在面上戳些小孔，蒸熟后调一撮食盐，用筷子搅动，那熟面便成了小颗粒状，吃起来柔筋筋的，泛着一股熟面和咸盐的香味。小麦面和玉米面都能做。若有点小白菜或洋芋丝之类的与面粉一起蒸熟搅拌而成，再拌些辣椒则更加好吃了。
做这种囷馍摸的关键是水的多少，水多则成了搅面团，水少蒸不熟时就糊了锅。做过几次我便能掌握得恰到好处。
当然，这也是最省钱的吃法。除践中外，都是拖家带口的，大家把省下的钱留给家里过日子。
孙践中当时还是单身一人。
他父亲孙必达先生号达人，与篆刻家陈少亭同在县综合厂下属的刻字社工作。除擅长篆刻外，还写得一手于体标准草书。退休后，我曾在少亭先生家几次碰见二人对饮清谈，想来亦性情中人。近日见到达人先生八十四岁时所书四条屏的影印件，于体草书极见功力，所谓人书俱老。书作弥漫着一种散淡天真的气息，透露出先生恬然无求的人生观。这是一种难得的艺术境界。
践中受其父影响，早年便钟情篆刻，研习书法。在几个朋友中，他的书法篆刻很早就名噪桑梓了。
老人自己有收入，践中又是单身一人，这便让他花起钱来既豪气又大方。每隔一段，他总要提一瓶剑南春，掏出恒大香烟和大家共享一番。
老师和畅宇都能喝酒，我那时刚开始接触酒，最多喝上几小盅，便会口辣心烧，满脸燥热。烟倒是在教师会后便抽上了，也就抽个一包二毛的百花牌。恒大属于乙级烟，即便逢年过节，对我来说也是无力问津的。
阳历年底，面粉厂的活干完了。
除去提前借支的部分外，结清了全部工资。是践中送到我家里的。他说这次收入不错，上交过镇上管理费，还有些分红部分。因为不同意，给我没分红。践中和畅宇于心不忍，从他们的分红中给我让出了一点。
每天二元巳经不少了，没有分红就算了，怎么能要他们的钱呢？践中见我推辞，便说：“就算我和畅宇的一点人情吧！”硬把钱留给了我。虽然钱不多，却让我感到了友情和温暖。
那宗活干完后，我基本上再也没在这个油漆组里干过。但我和孙践中却成了患难中相知相帮的朋友。在后来的岁月里也总是心心相印的。
2005年6月26日
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这一辈子经过的好多事情，事后回忆起具体时间都很困难。唯独有一个曰子却永远记得清清楚楚，那就是一九六六年的十二月三十日。
我们在面粉厂的油漆活全部结束后，组里通知放假休息，过了新年再说。活干完了，应得的工资分到了手，全家的柴米油盐有了着落，理应心情愉快才是。
可三十日那天，一早起来便有些心急。我上街转悠，去了几个朋友家，都时间不长就离开了。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和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