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改革开放的脚步,二道沟煤矿焕发了生机,煤矿生产机械化程度的提高需要大量的技术人才,二道沟煤矿今年又分来了一批大学生。
“这些天之骄子可是咱二道沟未来的财富。”
大学生来报道的前一天,鲁矿长特意开了个会,要求各相关部门做好接待工作。
“要来人,还得留得住人,留得住人才,煤矿才能发展。以后只靠流汗可解决不了问题。”
别看鲁矿长同样是煤黑子出身,观念一点儿都不落后。
会议室被装饰得五颜六色,红色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大学毕业生来我矿工作。屋顶还特意拉上了纸花。
陈双宝和高威随着大家走进会议室,“这是要开联欢会还是怎么的?”高威是学校的文艺部长,这场面他很熟悉,比起他的大手笔来,这简直就是小儿科。
坐了一天的火车,到了矿务局,今天又从矿务局大院里出发,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汽车,想不到二道沟煤矿在离市区这么远的地方。当汽车开进二道沟煤矿的时候,有一个女生竟然哭了起来。
陈双宝有一张冷峻的脸,据说这样的男生很容易受到女生青睐,比如高仓健。不过,陈双宝的冷峻让人没办法亲近,眼神里时不时划过的那一丝忧5—更是让人感到异样的神秘。相比之下,高威则活力四射,仿佛到哪儿都是一轮太阳,照得人脸上发亮。
高威和他是大学同学,上下铺住了四年的兄弟。
“女生为什么都那么喜欢你呢?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和你在一起能开心?我不信!”
“也难怪,男人就喜欢那种梨花带雨,弱柳扶风的女人。女人呢,就喜欢你这种愁眉苦脸的家伙,仿佛天下大任都落在你肩上似的。”
俩人在一起,说话的常常都是高威,陈双宝的话很少,能笑一笑就算是配合了。
来的人还不少,小小的会议室坐得差不多了,陈双宝漫不经心地数了数,大概有二十多人,基本上都是男生,星星点点的女生估计也是学一些和煤矿沾不上边的什么专业。
鲁矿长是个干瘦的老头,看上去很和善,正在讲话:“我代表二道沟矿党政领导,欢迎大家,你们的到来为我矿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我们二道沟矿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今天已经成为了煤炭行业重点企业。二道沟煤矿的今天,融入了老煤矿工人的心血和生命;勇于奉献,勇挑重担,是我们全体煤矿工人的精神,是煤矿工人的优良传统。希望你们继往开来,成为我们矿山的中流砥柱。”
他顿了顿,继续说:“最后我还要说一句,今天我看来的都是小伙子,是咱煤矿学院的特色,清一色的男生。”
底下有人接话:“我们是和尚班的。”全体哈哈大笑。
“没关系,现在的二道沟,有学校,有医院,离市里也很近,交通也便利,找对象不用愁。”
下面又是一阵笑声。
“现在不用说电话,长途打起来方便,还有什么大哥大,电话拿在手里,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哦,还有BP机,无论你在哪儿都能找到。所以啊,大家就安心工作,好姑娘现在是争着抢着要嫁给咱们呢。为啥?咱们待遇好呗!”
走出会议室,陈双宝明显地感觉到高威的情绪变化:“怎么了?不高兴?”“有什么可高兴的?看这儿的条件,还大型国有煤矿,跟农村似的。真羡慕那些能留在局里的同学。听说还要咱们到井下实习,实习什么呀?下井做采煤工人,要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读大学了呢。”
陈双宝和高威不同的就是不管说什么,脸上永远是一副冷漠的表情。“来了就别说什么了,不到井下你知道什么是煤矿?书本毕竟是书本。”
“老兄,你看看这里,到处都是煤灰,你要是自己还好说,你忍心让我们美丽的小师妹也在这里陪你吃一辈子的煤烟?”
“我没要求她来。”
“这话不对啊,你这不是给人家出难题吗?”高威嘴里的小师妹叫左青青,是陈双宝的女朋友。大学里的恋爱关系,毕业可是一大考验,他和左青青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高威很想知道。
独身宿舍有一个长长的走廊,有点儿暗。高威和陈双宝被安排在两个不问的寝室。
高威在自己的宿舍门口,可怜巴巴地对陈双宝说:“收拾完床铺,我找你吃饭。”好像孤苦伶仃的孩子,陈双宝成了他唯一的依靠。陈双宝走到自己的宿舍门口,看看门牌儿,用刚发到手的钥匙试着打开门,门很紧,门玻璃却很松,用力一推,就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站在门口的他有点儿吃惊。
屋里有人,五六个男子都光着膀子,正吆五喝六地喝酒。一张方桌上散乱地放着酒杯,桌边还有半塑料桶大老散(散白酒),大葱、大酱、干豆腐,还有不知是谁从家里带来的咸菜疙瘩,这就是他们的下酒菜了。满屋子弥漫着酒气和大葱的味道。
看见陈双宝进来,一个瘦小的工人一边咬着干豆腐卷大葱一边了站起来:“哥们儿,新来的?喝点儿!”这是打招呼吗?陈双宝愣了一下。
“你们喝吧。”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在外人看来是态度不好,可他不是故意的。
靠窗坐着一个黑脸膛的小伙子,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他冷冷地扫了一下陈双宝。
“陈双宝”,床铺的一头写着名字。他环视了一下屋子,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床铺:草垫子上放着一个搪瓷盆,盆里装着洗过脸的脏水,旁边还有半块香皂,一条分不出底色的毛巾。
他先是皱了一下眉:“谁的?”
他的声音怎么这样冷?屋内的空气紧张起来。
没有应答,陈双宝压低声音,“谁放这儿的,我要铺床了,拿走!”
陈双宝从进门到现在,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就连眼神都分不出喜怒哀乐。一个青年工人离开围坐的饭桌拿走水盆,草垫子上立刻现出了留下的那一圈儿水渍。陈双宝翻起草垫子,倒扣在床上。刹时,室内便飘起草屑和尘埃。
那个大眼睛的小伙子忽然高声说:“来,咱接着喝!”、“祝贺国哥,现在你可是咱们矿最年轻的队长了,年轻有为,说的就是你吧!”
“说的什么屁话?从哪儿学来的?”
“他不是想给你拍马屁嘛!结果拍到马蹄子上去了。”
几个人哈哈大笑。陈双宝又一次皱了皱眉头。这轻微的表情变化被那个大眼睛的小伙子看了个真切。
“别喝了,走!”
“国哥,离上班还早着呢,再喝点儿。别听他们胡说。咱是哥们儿,哥们儿就没那么多的事儿,咱就看不上那事儿事儿的人,装什么呀?”
“别喝了,走!还喝个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陈双宝,几个小青年被那个大眼睛的表情吓住了,蔫蔫儿地跟着站起来。
宿舍的门被重重地关上。陈双宝把手中的被单狠狠地甩在床上。连他自己都没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气儿是冲着谁来的?这一帮不认识的人吗?
或许是来到二道沟煤矿第一天上班的缘故,吃完早饭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陈双宝和高威在矿大院转了转,首先是巍峨的矸石山,山顶和山腰都有几处冒着烟,这也算是风景吧。以前也见过,就是没这么真切。竖井井口上天轮(就是井口高高矗立的井架上旋转的轮子,为煤矿提升矿工和物料所用)一直在转动,这个也不错,算是煤矿的标志性建筑。站在它的下面觉得自己很渺小。
“换工作服了!”根据昨天的安排,今天他们就要下井,下井的第一步是先去矿灯房领取矿灯。每个工人入井前都要拿着灯牌,去矿灯房领矿灯,这矿灯是戴在安全帽,俗称帽斗子上面的。由于用的是充电电池,每一次升井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矿灯送回到矿灯房,继续充电。所以矿灯是循环使用的,但是工作服和安全帽却是个人专用。工作服是粗布的,很厚实,淡淡的蓝色,似乎没怎么染好。就在陈双宝和高威正在往头上戴矿灯时,一个高个儿的中年男子气喘吁吁的赶来,见面就开始分派工作:“今天开始你们两个到井下做实习技术员,井下和书本上的都不太一样,你们可要多看,多问,最主要的是要注意安全。”
“我们去哪儿?”和陈双宝在一起,先说话的永远是高威。
“采煤队,掘进队。”
“听说我们矿有现代化的综合采煤机?是不是在采煤队就可以见到?”高威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去采煤队吧!”
“您是李区长吧?”陈双宝问。
“哦,对,忘了介绍,我就是,好,那你就去掘进队吧。”李区长说话的方式倒是和高威差不多。“正好掘进队的准备下井呢,来了。”
那是谁?那个大眼睛?他身边围着几个小伙子,一边走一边说笑。
“来,爱国,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到你们队里做实习技术员的大学生陈双宝。”怎么那么巧?竟然是他?
“你好!”陈双宝伸出手,刘爱国好像没看见。
“他呀?”他的脸对着区长。“你们认识?”
“见过,见过,是吧?”他的脸转了过来,让陈双宝看得清楚,有点儿黑。
“那就好了,以后你们可是工作伙伴了,爱国,好好照顾照顾小陈,他可是刚下井。”
“一定,大学生嘛!”刘爱国这才伸出手和陈双宝握了个结实。
高威附在陈双宝的耳边小声说:“咱俩换换!”
陈双宝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刘爱国,“不用!”这两个字硬得像石头。
刘爱国走在前面,后面有几个工友大声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刘爱国喊:“莫回头!”陈双宝默默的跟在后面,这是唱歌吗?这不是唱,是叫,是喊,扯着脖子干嚎!不过这首歌还挺适合这样干嚎的。这样一群人,自己能不能和他们融到一起?
“下井就要高高兴兴,别拉着个脸影响大家情绪。”就在陈双宝低头思忖的时候,歌声停了。刘爱国的嗓门很大,听得出来是说给陈双宝的。
灯光昏暗的巷道,闷热闷热的!陈双宝只觉得有汗水顺着脸流了下来。
“我们走出多远了?还要走多远才到工作地点?”陈双宝现在不知道该问谁,可他还是问了。
“在井下我们不记走多远,跟着就是了。”刘爱国回答。
脚下变得泥泞,靴子踩在泥地上,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突然陈双宝脚下一滑,刘爱国一把把他推出去:“顶灯不是摆设,要不想喝一壶就照着点儿。”明明是在帮他,说的话却像是在骂人。
“这是什么地方?”似乎要给自己刚才的尴尬找个辙,他问,“翻井子。”黑暗中听得出现在回答他的是技术员。
“到了!这里就是掘进头,学名掌子面。”掘进头这个词儿可是陈双宝头一回听说。陈双宝松了一口气,看看脚下,可以看清楚脚下的泥,灯是甩亮:刘爱国一副大将派头分派着任务,尽管不容置疑的口气很生硬,可大冢意见,还说笑着投入到工作中。
打眼儿,装药,放炮,出货,井下忙碌而有序,这是陈双宝在上面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这一支看上去松散的队伍,在井下突然就变得这么有秩序,弄得陈双宝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了。正在这时,“啪!”的一声,刘爱国突然给了一个工人一巴掌,骂道:“你不要命别人还要呢,滚一边去”。他夺过工人手里的钎子,把人家弄了个趔趄。他自己抱着电钻,随着尖锐的声响,胖脸上的肉都在抖动。
刘爱国,掘进队队长,怎么像个土匪头子?这是第一天的井下生活,除了那些与书本上毫不相干的名词儿,最大的收获,就是看到一个本真的工作中的刘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