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堡子,柳一凡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心底有个东西不停地往外拱,像种子破土。柳一凡喜欢读书,记忆力也好,各方面知识都很丰富。他记得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题目叫《种子的力量》。科学家用外力怎么也分不开头盖骨,后来往缝隙里点了几粒种子,给以适宜的温度和湿度,种子发芽产生了巨大的力量,头盖骨被顶开。可柳一凡知道,自己心底那个东西不是种子,是什么呢?他想把它抠出来,可他的努力却显得徒劳。
柳一凡有些恍惚,看着满街行人,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他看看表,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柳一凡拐进一家书店,消磨了两个小时,因为心里乱,根本没看进去。
柳一凡回家前,给何仙打电话,说自己回家吃饭。柳一凡和许多应酬较多的男人一样,回家前要打个电话。但柳一凡和他们的意图不一样,柳一凡不在吃饭本身,而是给何仙一个信号:他要回家。柳一凡口气理直气壮,可天知道他有多虚:他怕撞见尴尬场面。柳一凡在县里工作时,两三个月回一趟家,那时他有理由。到了市里,柳一凡没有选择。回家前一定要打个电话,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理负担。
快到家时,手机响了,是个十分熟悉的号码。柳一凡接通马上说,崔叔吧,我是一凡。于是,嘶哑的声音便灌进柳一凡耳朵:一凡,忙什么呢?怎么也不来坐会儿?柳一凡忙说正筹备科技展览的事,他对这方面不熟,所以挺费心思。虽然是打电话,柳一凡脸上依然满脸堆笑,几乎垂下来了。 对方问他有空没空,请他过去吃饭。柳一凡很敏感地觉出请这个字,忙说我这就去。柳一凡给何仙打电话,说不回去吃了。何仙在那头冷笑,柳一凡,有话你明说,少跟我玩把戏。柳一凡懒得解释,将手机断开。
柳一凡不愿意去,可不能不去。没有崔文库,就没有柳一凡的今天。崔文库由县委办公室主任、副书记、县长,到书记,最后从市政协副主席位置上退下来。柳一凡给自己设计的也是这样的路,可县长却是他的顶点。柳一凡像往常一样,买了些东西,沉甸甸地提着。
柳一凡和崔文库见面已成了固定模式。崔文库先问他工作情况,然后说自己家里的事。崔文库在领导岗位上多年,确实有自己的一套,但时过境迁,他的经验已陈旧得像发黄的纸,一碰就碎。可柳一凡没驳过他的面子,每次都礼貌地听着。柳一凡用不断点头显示他的专注和认可,崔文库则因柳一凡的表现常常突发灵感,本来说完了,又想起一个他在位时的例子。其实,这些例子没什么新意,他已说过多次。柳一凡心里叫苦,可绝不让崔文库觉察他的厌倦。崔文库问他工作顺不顺,有什么困难。柳一凡说刚上任,情况不是很熟悉。崔文库便用柳一凡头疼的语重心长的语调说,科协是个穷单位,越穷的单位越难管理,你要防着别人放黑枪。柳一凡点头称是。崔文库照例举他官场的例子,对柳一凡循循善诱,然后说家里的事。如果说崔文库举的例子偶尔还有些变化的话,家事则是一成不变。崔文库骂儿子不孝,骂儿媳势利,他在位那儿,三天两头过来,比保姆还勤快,现在则躲着不着面,来了也是太爷样等着伺候。女儿倒是孝顺,可她在千里之外,只有春节匆匆回来一趟。崔文库头发全白了,脸上长满了榆钱样的老年斑,由于胖,不时停顿下来喘气。他又报怨假牙安得不合适,现在到处是骗子。他张大嘴巴伸到柳一凡眼皮底下,让柳一凡瞧他的假牙。柳一凡闻到了浓浓的口臭,但他没有马上把头撤回来。崔文库把头往后拉拉,继续诉说。这样的煎熬和折磨,柳一凡经历过多次了,但从没像今天这么难受。他觉得崔文库是那么可恶和自私,他已经够糟心了,崔文库依然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向柳一凡倾倒。柳一凡暗想,自己简直就是一只垃圾箱,他盯着那张到处是老年斑的脸,有把那些假牙击碎的欲望。柳一凡捏紧拳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恭敬的、虔诚的。柳一凡恨透了自己。
从崔文库那儿逃出来已经十点多了,柳一凡发觉后背有些湿,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单位。柳一凡想放松一下。
那个东西又开始拱他了。柳一凡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本来想清静的,现在更烦了。柳一凡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星星盏盏的灯火,那个东西突然破土而出,飞到了他眼前。
那是一句话,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偷的一句话:猜猜我是谁?
小偷的样子浮现在柳一凡脑里,上翘的嘴角,调皮的神情……怪不得柳一凡觉得她似曾相识,她像极了李叶年轻的时候。
柳一凡自嘲地笑笑,原来他挖空心思竟是想小偷的一句话。
柳一凡问自己,我是谁?
柳一凡回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人曰四十而不惑,可柳一凡现在迷惑了。他是柳一凡吗?柳一凡是他吗?绝对不是。那个当过县长的柳一凡,何仙丈夫的柳一凡,李叶情人的柳一凡,哪一个是真实的柳一凡?哪一个都不是。他们只是借着柳一凡的身体,罩着不同的面具。那么,真实的柳一凡是哪个?
二十世纪末的一个夜晚,中年男人、燕北市科协主席柳一凡被这个问题纠缠着。他像患了魔症,不住地问自己,我是谁?他立在窗前,一页一页翻着过去,想寻找那个真实的柳一凡丢在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