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晓,照着屋外点点秋霜,秋已入末,天气渐渐寒了起来。
砰——
宿醉刚醒的紫菀推开里屋竹门,撑着额头东倒西歪地走了出来。
阮晨坐在桌前,倒了一杯清茶推到紫菀面前,微微一笑:“既知道自己不甚酒力,怎的还喝了那么多酒?滋味很不好受罢?”
“唔...”紫菀摇晃了下自己的脑袋,“别提多难受了,头痛的要裂开似的。”
她拿起杯子猛灌了一杯茶,像是渴极了,阮晨便拿过空杯继续替她斟茶。
紫菀拍拍自己额头,觉得脑袋里好像全是浆糊,拧着眉不爽道,“喝醉了也便罢了,偏偏昨晚还做了个噩梦,梦到一只小戎犬老伸出舌头舔我,还把我的嘴巴当骨头啃——”
阮晨正在倒茶水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泼了一桌。
紫菀朝他投去疑惑的眼神,阮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能是手酸没拿稳,我重倒一杯。”
紫菀没怀疑什么,点了点头接着道,“当时在梦里面就觉得好奇怪,现在想想真是满身鸡皮疙瘩,我以后坚决不养狗。”
话毕还握紧了拳头,好像下决心似的又重复一遍,“嗯,坚决不养狗。”
半盏茶时间后也没有听到阮晨的声音,紫菀抬起头,不由得大惊失色——
“阮公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黑,是不舒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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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庐安寨中又过了一日,紫菀终于觉得神清气爽些了,二人便去向阿诺告辞。
阿诺依旧是一身不变的红衣,依旧是那种无人能出其右的飒爽与锐气,听说二人要离开,她并没有挽留,只是轻轻拥了拥紫菀,轻声道,“外面不比庐安寨,你身为女子,万事需多加小心。”
“嗯,”紫菀回拥她,眉睫低垂,有些哽咽,“谢谢你,阿诺。”
阿诺松开紫菀,又拍拍她的手,笑道,“好了,再不走我就不舍得放人了。”
阮晨仍然静静地跟在旁边,不发一言。
原以为要沿东南方出竹林自原路返回,阿诺却带着二人从庭院后方的温泉处走去,直穿过一片寂寂山林,到了一处峭壁之下,一扇巨大的石门嵌在山壁上,紧紧闭合,似乎在等待着被缓缓开启的命运。
石门旁有一个造型奇特的坑洞,像梭形,两旁却又有延伸出来的细碎密齿形状。
阿诺解释道:“出寨子的路不止那一条,这条只是五年没有开启罢了。”
五年?
不同于紫菀的茫然,阮晨忽然抬起头盯着若无其事的阿诺,眼中闪烁着几星子光芒,像是知晓了什么一般。
阿诺从怀中取出一件用兽骨制成的物什,竟是野兽的齿骨,刚好可以同那细碎密齿形状的孔洞严密契合。
阿诺用力将兽骨推了进去,过了不到半晌,只听轰的一声,巨大的石门缓缓开启,露出一条漆黑悠长的甬道。
“甬道两头的石门一个时辰后会自动关闭,你们抓紧时间。”
阿诺取出兽骨,交给阮晨,声音竟是饱经风雨的苍凉,“这东西,便由你们保管罢,出了甬道,随便扔到哪里都可以。我...我大概再也用不上了。”
阮晨不语,却也不接,仍旧盯着阿诺,阿诺素白的手上拿着兽骨,僵在半空,秋末的山风有些凛冽,拂起墨黑的发丝,无声飞扬。
紫菀虽一直不知状况,却也看得出气氛尴尬,正准备上前解围,却听得阿诺长叹一口气,上前一步把兽骨按在阮晨手心中,只道:“他的尸骨被我埋在甬道出口,没有立碑,只是一个小土包,我五年没有去过了,也不知上面是否已长满了萋萋芳草......我必是不会去的,还望你们,替我、替我看他最后一眼罢。”
话毕,她决然转身,再也没有看二人最后一眼,就这样扬长而去。
阮晨握紧手中兽骨,冰凉的兽骨,竟突然有些灼人,形状也不规整,硌得人手心生疼。
他拿出一支火折子,点燃右手上的火把,又递给紫菀一个纸包,解释道,“这甬道既有五年不曾有人走过了,那么虫蛇必定很多,你待会儿便把这雄黄粉洒在地上,我再拿火把将它们驱散。”
“嗯。”紫菀乖巧的点点头,接过纸包,小心翼翼地拆了开来。
阮晨在她前面走了几步,忽又在甬道入口停了下来,转头问道,“你怕不怕?”
他的眉眼在火光照耀下俊朗无匹,声音也温柔不已,紫菀的心忽就砰砰直跳起来,她摇了摇头,结结巴巴道,“不、不怕...”
她将身子稍稍后仰,不想阮晨看见自己绯红的脸颊,却忽然感觉自己的小手被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握住,还未及反应,只听得阮晨轻笑一声:“还是牵着你,我放心些。”
紫菀的脸颊轰的一下就烧成了火烧云,她整个人木木的跟着阮晨往前走,颤颤巍巍地抖开纸包,将雄黄粉不均匀地洒在地上。
阮晨拿着火把在两人四周挥舞,将许多虫蛇逼开,又用力地握了握紫菀的手,依然温声道,“紫菀,你可知阿诺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紫菀原本一直晕晕乎乎的,突然被阮晨的手劲惊醒,连忙道:“嗯?什么?”
阮晨稍稍清了清嗓子,朗声讲起阿诺的过往,他一边讲着,一边驱散各种虫蛇,紫菀侧着头,听的极其认真,有虫蛇在她身边游走,都被阮晨逼退,她竟也毫无察觉。
甬道其实不长,故事也很短,阮晨说完最后一个字,紫菀唏嘘不已,几欲落泪。
“他为什么要那么执着的出山?阿诺待他那么好,他竟也狠的下心杀害自己的孩子?功名利禄难道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连情谊良心都抵不过?”
“或许,他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只是为了完成使命而已。”
“使命?”紫菀眨了眨眼疑惑道,半晌后忽然了然,“我知道了,就像当时在顺河边,司以默弃茹月而救我,就是使命依然?”
阮晨没有搭话,而是拨开面前层层叠叠的枯叶藤蔓,护着紫菀出了甬道。
这出口倒也隐蔽,难怪多年来没有人察觉。
然而这一扇石门之前,却有两条不同的小路,一条盘旋往上,一条蜿蜒而下。
正如阿诺所说,岔路口旁边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土包,因为杂草疯长,这一方土堆几乎和旁边的山坡无异了。
这里面,便埋着阿诺最爱也是最恨之人——阿致的尸骨?
阮晨望着这一方黄土,默然无语,他的眼眸深邃却又淡然,仿佛看尽了世间悲欢离合、生死荣枯。
紫菀却站直了身子,向着阿致的坟拜了三拜,诚恳道:“或许对有些人来说,使命重于生命,像你杀了阿诺的孩子,像阿诺杀了你,其实你们都没有错,错只错在,你们此生都以使命为重,若有来生,我只愿你们能够摆脱命运的桎梏,做一对山野夫妻,白头终老。”
阮晨看着紫菀的眼神蓦然深了一些,他默默等着紫菀转过身来,平静道:“这里有两条路,你是要上尼庵,还是下山?”
然而紫菀的回答却出乎他意料,她坚定的摇摇头道:“你曾说过,每个人的心结都要靠他们自己解开,我当时是不信的,可是如今却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茹月既然已经决定远离红尘,我便不该强迫她回来,更何况,或许栖身于佛门,反而更能解开她的心结,破除执念。她很好,那便好。”
阮晨望着她的眼神逐渐由惊讶变为欣慰,他微微一笑,晌午的阳光似金芒,在他修长挺拔的身躯上缓缓流淌,山风撩起他的衣襟,他站在枯叶藤蔓之前,飞扬的神采仿佛能够使大地回春,枯木长出新芽。
“你能想开,那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