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刘老板用越野车把多多的奶奶从梨花墟医院接回了半天云村,听讲出了四千多块钱的医药费,也就是说,刘老板那一掌推掉了四五千块钱。村人在嗟叹他的损失的同时又感念起他的大方来。
这刘老板还是不错的呐,没有赖账。
对啊,听讲态度也蛮和善,三天两头去医院看多多奶奶。
每次还买东西去。多多奶奶生儿养女一场,还冇哪个崽女对她照顾得那么周到。
是呐,上年两次断手断脚,从医院回来哪有轿车坐?还不是用的板车?她倒会选人,选了一个大老板来断腰。
刘老板这人不坏,那几棵杉树听讲是要送给他,我看也没什么不可以。两棵树也不过几立方木头,能挣几个钱?
唉唉,这不是我们可以管的事,人家德富会和阿庚伯、菊花去商量的。村委会的主任和副主任不就是管这些事儿的吗?
村里人除了看电视,就是爱讲西天。特别是婆婆婶婶们,串东家走西家的,往往是早晨某人说的一句话,经过她们的传播,到下午就成了一百句话,安静的半天云村因她们的口舌而多了几分隐秘的热闹。好奇心强的细鬼们尽管不爱管大人的闲事,可种种说法还是在长辈们茶余饭后的谈论中烙进了他们的脑海,久而久之,他们个个成了“百事通”。
不过,对很多事情他们还是有着自己的看法和判断的。比如对刘老板这个人,虽说上次唐春晓带他们到板材厂道歉时他显得很热情,不但没收唐老师给的菜钱,还送他们每人一袋五彩气球和一个木制按摩器,但他们还是不喜欢刘老板。
他呀,当着大人的面对我们嘻嬉笑,大人一走就冷冰冰的,好像长了一张橡皮脸,好奇怪哟!
小满这话说出了大家的共同感受。想不通的是村里的大人们都被他蒙蔽了,特别是德富,总觉得那刘老板一千个好一万个好,明明是他的手下弄死了红豆杉树,可最后把那两棵树送给刘老板时说谢谢的反而是村里人,因为他把死树变成了宝物。又比如多多奶奶的伤,本来是他造成的,到了最后多多一家反念起他的恩来,因为他付清了医药费!
苦娃对此尤其气愤,写了篇《颠倒黑白》的议论文交给了唐春晓。唐春晓读后连声称赞他的议论文论点鲜明,论据充足,论说充分,但却不鼓励他去投稿。
村里的事情不全像你们细鬼想的那样单纯。德富有他的难处,刘老板也有他的好处,晓得啵?
唐春晓自从上次对着电视镜头说心里话被德富批评后,胆子一下小了蛮多。有关噪声的事她不再提了,对刘老板的态度也好多了。大家猜她想拍德富的马屁,因为德富跟县里新上任的教育局局长关系很好,估计唐春晓想通过他打通关节,调到梨花墟中学,这样她就能和常老师在一起了。
唉,为什么大人总是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呢?
小满经常托着腮帮子这样感叹,梦圆对此不以为然。
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日三餐饭,夜哺困一觉?你是闲得发慌,尽想些没油盐的东西。
说来也是,比起梦圆来,小满不晓得几轻松。梦圆不但要读书,还要照顾妹妹、料理家务、打理菜地,从四月份开始每逢周六早上,她五点就要起床,打扫好家里的卫生、挑满水缸、替妹妹做好一日三餐饭菜后,就一溜小跑地直奔梨花墟,去给牛所长管小孩,忙得像个旋转的陀螺。她的小脸于是越来越尖削,神情越来越疲惫。五月份进入总复习后,她的心思就不在课本上了,老是想辍学。
牛所长夸我做事麻利,说要我住在她家,每个月她会给我六百块钱呢!
梦圆这话可不敢在唐春晓面前说,唐春晓少时求学艰难,特别看不得妹子们辍学。但凡遇到这种事,她会百折不挠地去努力,直到做父母的把孩子送回课堂。
小满就不一样了,她口无遮拦地把自己对大人的疑问重新讲给唐春晓听,唐春晓听后怜爱地扯扯她的马尾辫,夸她爱动脑筋,一边惊奇地看着她。
小满,你不扎四朵花球啦?唔,今天没涂眼睫毛,口红也不擦了,脸上干干净净的,头发清清爽爽的,比你涂得花红柳绿的时候好看多啦!这才像个学生呢!小满啊,你别把大人想复杂了,其实每个大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小孩,夜深人静了,那个小孩就会从心里走出来。德富哥呢不是个坏人,他现在在为我们争取一件事,估计过些天就会有结果喽!
大约是从小和德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缘故,唐春晓一般情况下总是护着德富。当然,她喊他德富哥。这种话她讲过不止一两次,细鬼们也就渐渐原谅了德富,私下里也不喊他的新绰号“汉奸”了。
只是唐春晓的话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悬念,德富想为大家争取什么呢?
谁也不知道。他们只好边猜边等。就在大伙儿被这种等待弄得头毛纷飞时,十五婆忽然通过南瓜传话,说是星期日请半天云村的留守细鬼到家里打牙祭,把虎军一伙人乐得翻天跳。
望着孩子们欢快的笑脸,唐春晓有些苦恼。为了给这些孩子营造一个“家”,她费尽心机才筹办起来的托管中心,这时已形同虚设,基本没人在那儿住宿。有些调皮的孩子甚至偷偷把中心的被褥、席子拿回了家。德富为此批评了唐春晓一通,说她没有做好学生和家长的工作,唐春晓觉得非常委屈,同时又无法反驳德富,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她只好苦笑。近段时间学校的情况也不太好,半个月前黄板牙老师的老婆上山砍柴摔断了腿,家里的田活没人做,他请了一个月的假,学生撂给她管,另一个任教的老师姓陈,前年才分来的,在县城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开了家网吧,一直想让他过去帮手,为此闹了几个月别扭,陈老师终于拗不过女朋友,上周辞职归了县城。现在半天云教学点只有唐春晓一个老师,三十多个不同年级的学生让她忙得团团转。县局一直说调教师过来,临时之下哪能说调就调?没办法,唐春晓只好打报告给村委,要他们请一到两名代课教师。她的理由很充足,作为村委会主任的德富大力支持,副主任阿庚伯和菊花婶婶也积极拥护,可他们这些日子忙着配合县乡的“项目”计划,一直在外招商引资,无暇顾及。最成问题的是没人愿意到这个偏僻山村来,唐春晓感到非常无奈。面对名存实亡的托管中心,她也一样无奈。当初的出发点是好的,可家长们觉得太不切实际,总不能把孩子绑进托管中心吧?好在托管中心的活动室还比较受欢迎,在她的组织下,学生们不定期地到活动室谈心和联欢,进行一些互帮活动。村里有谁惦念这些爸爸妈妈不在家的孩子,想给他们做顿粄什么的,一般也会在活动室进行。光芋头婆就请他们这些小屁孩吃过两顿粄,菊花婶婶请过一次,金斗爷和下村的六巴公家各请过一次,现在十五婆也发出了邀请,这既让唐春晓欣慰,也让细鬼们喜出望外。
让细鬼们吃惊的还不止这些。当这天傍晚十五婆把一担香喷喷的米粄挑进阿庚伯家楼下的托管中心活动室时,大家意外地发现她往日云山雾罩、迷迷蒙蒙的目光好似秋天的潭水一般清亮,整个人神清气爽的像是年轻了十岁。
十五婆,你最近食了仙人草,返老还童了呀?
芋头婆一边照应着猴子般四处乱跳,伸着脏手就要吃东西的卵鬼们,一边打趣十五婆。
哎呀,讲起来还得多谢虎军、苦娃这些大细崽,要不是他们那次来捣乱,讲不定我就去见菩萨了。也怪我六根不净,尘缘未了,被他们搅动了尘心,这才从阴间回了阳。不怕你笑话,当时我快被他们气死了。山上真君庙的玉金真人讲我升天以后要给观音老姆当随妹子的,那是多大的福气!哪晓得玉金真人是个骗子。听讲他骗了外头人的二十多万块钱,还借口替人祈福消灾……
十五婆压低嗓门附在芋头婆耳边讲了几句话,芋头婆立马像人公仔似的转起眼珠子来:真的?他有那么龌龊啊?
是呐,听讲是奸了两个……抓得好!这下呀,我也不怕菩萨罚我了,不是我不敬菩萨,是他在骗菩萨,他要顶罪的!
十五婆抚着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浊气,然后习惯性地捻起手腕上的念珠来。
细鬼们虽然只听了几耳朵话,却也明白十五婆已经从玉金真人的所作所为中受到了教育,不再那么迷信了。于是悄悄地给南瓜使眼色,意思是他今后有钱吃东西了。
南瓜,把你妈的钱要过来,我们去北京。
多多总是异想天开。这时候小满多半是他的拥趸。
南瓜,北京可好玩了,我妈带我去过。
小满嘴包嘴裹地说,看上去有些滑稽。虎军的粄里放多了辣椒,呛得咳出一头脑的汗珠。他抹把脸白他俩一眼,说你们尽想占人家便宜。多多你要去玩让你爸妈带你去啊!你家七口人,有四个在外头挣钱,还盯着人家南瓜妈妈的存折,亏你们想得出!
虎军这番话气得多多翻起了白眼。小满见虎军没说自己,立刻夹了块酿粄“甜嘴”。
虎军,要不你让你爸妈请我们去深圳玩吧!
小满满心希望地看着虎军。在村里这帮细鬼中,虎军家境最好也最大方,谁知这次虎军却一板脸,说你别跟我提他们,听见就烦。然后推着小满去给忙前忙后的梦圆帮忙。
你要向梦圆学习,她多勤快啊!哪像你这个懒虫!
虎军刚说到这儿,转眼瞅见正帮做事的苦娃,马上扮个鬼脸不再吭声。小满揪住他的耳朵,咬着细白的牙齿,尖声尖气地说:
死虎军,你要向苦娃学习,他多勤快啊,哪像你这个懒虫!
小满的声音很大,惹得旁边的细鬼都盯着他俩看,把虎军窘得脸都红了。
小满,你快放手啊!那你得答应我,等下次我妈回来请大家吃饭时,你得帮我做事儿!
好嘛好嘛!要是你妈不回来呢?虎军这话刚出口,小满就狠狠地掐了下他的耳垂,疼得他直嘶冷气。
谁讲我妈妈不回来的!我妈妈过些天就到家了!
小满宣誓一般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