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虎军睡得正酣,突然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和爷爷奶奶的喊声。虎军,虎军,崽崽,起来,你爸爸打电话找你!
当时虎军正梦见妈妈带他到游乐园玩,被吵醒后心气烦躁,抽起枕头就扔了出去。但门关着,爷爷和奶奶看不见他的动作,也不晓得他的枕头马粪一样堆在门槛边,两人继续喊着。虎军捶了下床板,“呀”的大喊了一声,很不情愿地开了门。他正想凶爷爷奶奶几句,猛地瞅见爷爷脖子上的肉搭了好几层下来,脊背也像用过的火夹那么弯,奶奶满头白发在灯光下雪似的白着,心倏地软了。
我爸他有什么卵事吗?不能等到明天打电话来吗?
虎军的嘟哝还没落地,奶奶已经哭诉声大起:没了!你爸的钱都让那个杨水仙骗没了!崽啊,这下我们苦喽!
奶奶说着开始不断地捶胸。金斗爷红着眼睛骂她乌鸦嘴!让她别再跟虎军讲这些屁事,再讲那钱也追不回来了。
金斗爷的情绪明显不高,说话时呼出浓浓的酒气,虎军猜他起码喝了半斤土烧。果不其然,金斗爷忽然兴奋地跑到院子里高声斥骂杨水仙,骂着骂着还吼上一嗓子山歌,把个刚才还在抽泣的奶奶吓得不敢吱声了。虎军默默地拿起座机电话,觉得爷爷真是个怪人。爷爷每次都在背地里骂爸爸,可爸爸一旦发话了,他却比部队上的士兵还听话。自从上次爸爸打电话要他管住虎军的手机后,爷爷执行得非常彻底,当天就挨家挨户地向那几个小伙伴讨回了手机,连同虎军的手机一起送到墟上给卖了,气得虎军险些吊颈。为了把手机要回来,虎军什么招都使遍了,可爷爷软硬不吃。就是这样一位爷爷,如今却在院子里边吼边哭。虎军觉得这都是爸爸的错,所以他不想和爸爸说话。
喂,喂,虎军,你在听吗?
王有财在话筒那端吼,虎军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句,王有财的声音立马在吼的基础上又高了八度。
你个短命少亡鬼,你个打靶鬼,都是你做出的烂事,天天发信息骂人家,这下好了,你把她骂走了。鬼狐狸精,把我的钱也卷跑了!我这些年白干了!兔崽子,都怪你不好!看我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王有财的话让虎军惊呆了。他怔怔地握着话筒,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王有财还在继续吼,虎军忽然忘了生气,转而对那根细细的电线充满了好奇。凭什么一根细细的话线就能把爸爸愤怒而绝望的声音从深圳送到这儿来?而且那么清晰、那么生动,仿佛他就在跟前似的?
那一霎,他觉得爸爸像一条可恶的膨颈蛇,比那个杨水仙还要讨厌!村里人都说,杨水仙之所以这样嚣张,是因为爸爸不好。如果爸爸不花心,杨水仙这只绿头苍蝇就不可能盯上他。妈早就说过他和狐狸精交往没好下场,这下子验证了吧?
妈妈呢?
虎军这句问话简直像一根火柴,蓦地点爆了王有财心中的炸药,他高声大骂虎军和秀芬,词语粗暴恶毒。虎军脸上的泪痕被冷不丁发自肺腑的火气烘成薄膜,紧紧地绷在颊上,让他的双唇微微发颤。
王有财,你再敢骂,我就跟我妈姓了!还有,你死了我也不给你披麻戴孝!
虎军知道爸爸的弱点,他这辈子除了怕穷以外,最怕的就是断子绝孙了。今年春天虎军才知道,妈这些年在广东先后做了六次人工流产,据说爸爸认识一个医院的B超医生,妈怀孕每次爸都会花钱请那个医生帮忙打B超,如果是女孩爸就逼妈妈引产。
可怜的秀芬,子宫刮得像猪尿脬一样薄,她去年还能生下个女儿那是菩萨开了眼!
谁说的这话虎军已经忘记了,但他却记住了爸爸对妈妈的伤害。他恨爸爸。
果然,虎军此言一出,话筒那端猛地寂静一片,好一阵才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爸爸居然在哭!哪知虎军非但没有感动,反而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话筒那端的声音骤然间停止了,虎军本想说几句俏皮话挖苦爸爸,忽然间想到没钱的日子很难过,这才屏住笑声,低沉地喊了句“爸”。
虎、虎军,我,我很难过,喝了酒,胡说八道,你,你不怪爸爸吧?
王有财像是被虎军的那个“爸”字点醒了,声音中酒气、戾气全无。虎军想也没想就抛出句话来。
怎么不怨?当然怨你了!村里人都说你是条蚩卵,被那个妖精迷得眼矇。还有,你就晓得欺负我妈妈!我妈呢?
虎军说完这话后畅快地呼了口恶气出来。这时听筒里传来重重的一声“唉”。虎军,爸爸头痛,明天再讲。王有财有气无力地道了别,然后“咔嚓”挂了电话。听着那空洞的“嘟嘟”声,虎军的心也空洞起来。
这一天虎军根本没心思上课。唐春晓让他回答问题,虎军答非所问,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虎军毫不在意地继续发呆。自从昨天半夜接到爸爸的电话后,爷爷奶奶没再合眼,他们坐在厅堂里长吁短叹,早饭也忘了煮。一早起来后,奶奶说爷爷带着所有的存折去梨花墟给爸爸汇钱了,这时他终于意识到家中是真的发生了大事。这件事意味着从此以后他将和苦娃、南瓜、多多、梦圆、小满一样没有零钱花,也许几个月也吃不上一顿肉。这种生活让虎军恐惧。更让他害怕的是从昨天半夜起他和爷爷轮番打妈妈的电话,妈妈的手机没开,爸爸的手机和家里的固定电话无人接听,杨水仙的电话也打不通。虎军非常担心妈妈。五天前虎军和妈妈通过一回电话,妈妈很高兴地说杨水仙快被爸爸甩掉了,因为爸爸让杨水仙照了B超,B超显示她怀的是女孩子,爸爸逼她打胎,她死活不肯去,还跑到妈妈的住处来哭诉,求妈妈帮她说话。
她癫佬一样来求我帮忙,真是笑死人!我要是能做通你爸的工作也不会打那么多次胎了。再讲我就是能帮也不会帮她啊,你讲她不是癫佬是什么?活该她有今天!
妈打电话时总把虎军当成和自己一般大的女人,絮絮叨叨地讲些没油盐的事情。虎军不愿听妈讲的内容,所以他每次接电话总是嗯嗯啊啊,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根本不晓得妈讲了什么,只是单纯地享受着妈的声音。可五天前妈讲的杨水仙的事情虎军却牢牢地记住了,放下电话后他高兴得哼起了歌。他还把这好消息告诉了苦娃等好朋友。
啊哈,撑大眼,撑大眼!
大家听完后乐得把各自的上下眼皮都撑开了,口里嚷嚷着,以此来表示对虎军的祝贺。
姓杨的死狐狸精想害死我家有财了,那个死不要脸有娘生没爷教的野女!……
爷爷去墟上汇钱给爸爸救急,奶奶则骂咧着拎了香篮到山上的真君庙去求神拜佛。当奶奶拐入山道时他第一次发现奶奶的背驼得像他打鸟用的“雕射仔”(弹弓),虎军鼻头一酸,险些掉泪。这样的心态下他哪有心思听讲?他一整天恍恍惚惚的,课间还到亲情室给爸、妈、杨水仙打电话。爸的电话仍旧无人接听,妈和杨水仙的电话则干脆关机,想到可能发生的种种情状,虎军终于忍不住躲在亲情室抽泣起来。
虎军,怎么啦?
唐春晓一直关注着他,在虎军最需要关爱的时候她轻轻地搂住了虎军。虎军“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好不容易才把家中发生的事儿转述了一遍。
没关系的,虎军,了不起就是过苦日子,你爸爸人没事就好。
唐春晓不是那种巧舌之人,面对悲痛的虎军她翻来覆去只会讲这几句话。好在虎军哭诉出来之后心中那块石头落了地,他很快就抹干眼泪恢复了常态。
唐老师,我,我以后不乱花钱了。你说,我爸妈他们不会有事儿吧?
虎军从没有如此担心过自己的父母。他注视唐春晓的目光殷切中饱含期望,唐春晓似乎被这目光灼伤了,她慌乱地侧过脸,小声地劝他放心。
没事儿,你爸打拼到今天,什么风浪没见过?他会有办法对付的!
想到王有财这些年的奋斗史和他让人称奇的发迹,唐春晓忽然有了信心。虎军的眼神中即刻有了光彩。唐老师,你真的觉得我爸爸有那么厉害吗?
肯定的啦!你爸爸谁呀?他是有名的“王老虎”,“王发财”,放心去上课吧。
唐春晓这几句安慰话没白说,虎军的心落下来后脸上漾起了原有的血色,下午连着两节课抢着发言,把唐春晓乐得跟什么似的。
虎军,你今天中午给你妈妈打通电话了吗?
虎军,是不是你爸的钱追回来了?
虎军,杨水仙回到你爸身边了吗?
放学后苦娃一众人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道。虎军挠挠脑袋,情绪低沉地摇摇头。
那,你去不去深圳看你爸妈?
小满咬着嘴唇,关心地道。自从上次托苦娃给妈妈写了那封信后,小满不再化妆了。她不化妆时很好看,脸白白的,眉黑黑的,嘴红红的,虎军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他去有什么用?那要花好多钱的。他爸妈现在正好没钱,他去了还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