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云教学点最近有些儿乱，先是唐春晓胃出血，送到县城的医院抢救，医生说最少要住一周的院。接着教数学、英语的黄板牙老师的父亲过世，他回家办丧事，请了一周的假。教音体的陈老师是个才来不到一年的小伙子，他家在县城旁边，三天两头跑县城，明着说是看父母，其实是去看他的女朋友，学校等于没有老师。唐春晓急坏了，打电话请阿庚伯和芋头婆帮她照管一下学生。两老欣然答应。阿庚伯很有责任心，像个牧羊人似的看管着教室里的几十个学生。以前半天云小学有七个老师，学生五六十人，后来村小变成了教学点，老师只剩了三个，学生也仅有原先的一半，希望小学建起来后教学场所宽裕了，每个班一个教室，学生们坐得顶阔气，一个人可以霸两个位置。现在全校一共三十多个学生，阿庚伯将一、二、三年级放在一个教室，四、五年级一个教室，两间教室只隔着堵墙，阿庚伯来回穿梭于这两间教室，对学生们严防死守，谁要是在自习时间讲话或做小动作，他手中的那根木棍就“啪”地敲在桌子上。
哪个讲话？看我不揪掉他的舌头！
阿庚伯发起火来很吓人。那天上午第三节课，多多和南瓜讲了几句悄悄话，话音没落，阿庚伯的身影已经盖在了他们脸上。嗯？阿庚伯的鼻子里发出句沉闷的声音，多多和南瓜的心脏差点儿停止了跳动。正在这时，后排的虎军忽然高喊一声：看，唐老师回来了！
同学们这下可不管阿庚伯了，他们小鹿似的窜出了教室门，朝脸色明显有些苍白的唐春晓围过去。
唐老师，您好些了吗？
唐老师，我妈给你送了鸡蛋，你吃了没有？
唐老师，我奶奶做了米果给你，好吃吗？
……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问着，唐春晓应接不暇，阿庚伯吹响了哨子：同学们，让唐老师休息一下，你们赶快回去自习！
阿庚伯这几天喊多了话，嗓子鸭公似的，有些调皮的同学趁机笑话他，现场乱成一片。
同学们，大家回去自习吧。
唐春晓的声音清亮得像一汪井水，流进耳窝里非常舒服，同学们突然间安静下来。唐春晓笑着往教室一指，细鬼们立马像得令的士兵，迅速涌进了教室。
虎军，你过来。杜所长，你们二位这边请。
唐春晓的话语飘过来，同学们从窗户里往外瞅，这才看见唐春晓背后还有两个中年男子。
是唐老师的对象吗？
小满皱眉奇怪地问梦圆。梦圆摸着胸前快散掉的辫子，讥讽她没长眼仁，因为那两个人比她爸爸还老。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快自习！
阿庚伯一拐一拐地走进来，神情威严。梦圆和小满不敢吭声了，坐在窗户边的多多和南瓜可没这么老实，他俩的脖子跟着唐春晓一行的行进方向而渐渐扭成了麻花。不期然一根木棍“噼啪”敲在课桌上，吓得他俩站了起来。
多多，南瓜！
阿庚伯用棍尖点着他俩的头，重重地说。两人红着脸坐下，教室里倏地安静下来。大家的耳朵竖得像长势良好的菌类，看上去生机勃勃。
虎军，杜所长的问题你听清楚了吗？杨水仙找了公安局的人，告你恶意骚扰，你是不是用短信骚扰了那个杨水仙？
唐春晓住在二楼隔壁的办公室以前是校长办公室，很宽大。现在“校长办公室”的牌子虽然摘掉了，但办公桌、木头长椅和墙上的一块大黑板还在，墙角上挂着几钵吊兰，窗台上放着几个破杯子，杯子里种着只要一点儿泥土水分和阳光就能开出绚烂花朵的太阳花，屋内收拾得整齐干净的，飘散着淡淡的香气。刚才犁花墟派出所杜所长说话时虎军一直在琢磨这股香气，他觉得很像妈妈用的六神花露水，所以没听清杜所长的问题。如今唐春晓重复了一遍，虎军脑海中便仿佛有扇门被风吹坏了，立马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脖子上的青筋也蚯蚓似的蠕动着，小拳头攥得指关节发白，黑脸上洇了一层红晕，仿佛一头随时准备咬人的小豹子。
王虎军，没关系，你只要把事情说清楚，我们会秉公处理的。
杜所长以为他害怕，用这几句话来宽他的心。虎军忽然站起来，大声地说：没错，我是买了五个手机发短信去骂她，我不但要骂她，见了她我还要打她呢！
说罢他咬住嘴唇，强忍着不哭出来，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淌，这让好胜的虎军羞耻。他狠劲地用手背擦着脸，似乎和脸有仇，没几下他的双颊就红彤彤的了。
虎军，坐下来，慢慢说。
唐春晓早就听说过杨水仙的事儿，但她从没在虎军面前提起。有时她会天真地想，也许虎军还不知道呢！现在看来她完全错了，虎军不但知道，而且还实施了报复，这让她迷惘。仇恨使虎军变成喋喋不休的碎嘴婆婆，他絮絮叨叨地说有半个多小时，心中那块因杨水仙而起的石头才搬掉。他讲完后，唐春晓和杜所长互相看了几眼，虎军注意到那一刻他俩不断地眨巴着眼睛，好像被灰尘迷了似的，好一会儿唐春晓才站起身拍着他的头说：
虎军，你爸爸和杨水仙是做错了，但你这样做也不对，有什么事你跟老师讲嘛！老师会给你爸爸打电话的。
对啊，爸妈挣钱不容易，你这样一口气买四五个手机，你爸妈要挣多久啊。虽然你爸爸发了财，那也是血汗钱，你们这些细鬼要晓得珍惜。唉，现在的后生都不晓得父母的艰辛，我那个儿子在北京读大学，一个月要花一千多，我的工资都不够，前几天我们还在电话里吵了一架。
杜所长顿了顿，看着虎军，命令他赶快把手机卖了，剩下的钱交给爷爷奶奶保管。
留着你以后上大学娶老婆吧！唉，生儿子就是名声好听，是建设银行！还是女儿好，整个儿招商银行。
杜所长忧心忡忡地说。
杜所长你不用担心，积谷防饥，养儿防老，以后你就晓得儿子的好了。
可能是想到自己早逝的父母，唐春晓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忧伤。
我爸这样子，他以后老了我才不养他呢！要养让杨水仙的崽去养。
虎军梗着脖子大声地说，然后噔噔地跑了出去。唐春晓喊他也不理睬。她有些尴尬地望着杜所长。
杜所长吐了口痰，用手碾着那只落在腿上的小甲虫，嘶了口气：他毛都没长全，也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事，要说嘛也是杨水仙先错，怪不得他。县里那边我会去打招呼。你呢也管紧下他，起码别再让他和那些同学发短信了。杨水仙把他们的短信内容用QQ传过来了，那些话比屎还脏，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再这样下去他们会变坏的。好了，所里还有事，我得赶回去。
杜所长说着戴好帽子，然后打量了一下办公室，又看看唐春晓，神秘地凑过头去。
春晓，你也快三十了，该找个人家了。我有个同学在县城水利局当副局长，老婆去年得癌症过了，有个十五岁的儿子，再过几年就上大学走了，家里父母都有退休工资，有两套房子，收入也不错，关键是人很好，你要是愿意，我安排你们见一见？
唐春晓作为年近三十的未婚青年，在乡里名头很响，平常有不少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所以并不太熟的杜所长的这份自来熟并没有让唐春晓尴尬。她笑了笑，很大方地说下个周末会去县城办事。
好哇，你先到墟上来，我开车送你去。让我那个同学请客。
杜所长高兴地走了。唐春晓赶忙夹着讲义来到高年级班，还没进门她就感觉到了一股异乎寻常的肃穆，因为教室里鸦雀无声，推开教室门，只见多多、南瓜几个调皮鬼正在讲台前罚站，临时赶过来的低年级班的细鬼们坐在后排低头看书。阿庚伯坐在凳子上，腿上放着拐杖，手里拿着竹竿，双目虎视，脸如锅底。
好，唐老师来了，你们要好好听课！不许讲话！
阿庚伯临了又发了下威，一丝笑意掠过唐春晓的双颊。她当老师这么多年来一直以理服人，以柔克刚，但班级纪律总是不太理想，没想到学生还真吃阿庚伯这一套。看来“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同学们，今天我们讲评高年级班上周的作文。上周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十二个高年级班的同学，有四个说长大以后要当官，因为当官以后有房子车子和票子；三个说要当亿万富翁，因为天天可以花钱，可以下馆子，可以打游戏，可以拼命吃汉堡包和冰激凌；两个想当兵，其中一个是虎军，另一个是小满。虎军当兵的理由是可以保家卫国，这很好，说到了点子上，不过现在我要问一下王虎军，你知道什么叫保家卫国吗？
虎军腾地站起来，涨红着脸说：晓得！就是上战场打仗，消灭敌人。还有，被敌人抓住了打死也不能当叛徒！
乱讲，你肯定当叛徒，只要饿你几天你就叛变了！
小满的话引来一片哄笑。唐春晓用板擦拍了拍桌子：安静，安静！
大家还是在笑闹，唐春晓看了眼走廊，佯装紧张地说阿庚伯站在外头呢！
众人倏地安静下来。唐春晓看着眼前这些孩子，眼睛有些湿润。十多年前她也坐在村小的教室里，不过那时还没有这所希望小学，教室是竹棚搭的，下雨漏雨，冬天进风，有太阳时能听见竹子在头顶爆裂。不过那时由于邻村的牛头村和栋脑没有进行移民扶贫，两个村的孩子都到半天云来上学，所以学校有五个班，除一、二年级是复式班外，其余一个年级一个班，统共七个老师，比现在热闹。任教六年来，经她手送出去的学生有上百个，这些学生有的考上了医学院，有的考进了上海北京的大学。大家都像春笋似的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蓬勃着茁壮着，只有她还拿着微薄的薪水，在越来越凋敝的教学点坚守着。
所以，当她树桩似的揳在这块土地上，每日面对这群泥猴似的孩子，内心宁静而满足。
唐老师，你的话还没说完呢！
虎军站得不耐烦了，提醒她。唐春晓收回思绪，接着点评小满的作文。
跟虎军相比，小满当兵的思想动机有点儿问题。小满说当兵是因为军装漂亮，还有穿上军装后吃饭可以不用钱。谁告诉你的，小满？
小满并不认为这是在批评她，她非常得意地站起来，告诉大家她寒假到省城时发现的“秘密”。
一个叔叔请我和妈妈到楼下的春华楼去吃饭，那个叔叔好有钱。那个春华楼可漂亮了！里面有燕窝、鱼鲍。
是鲍鱼，小满！
虎军纠正着她，众人哄笑起来。小满瞪了虎军一眼。
不是鲍鱼，吃饭的那个地方就叫鱼鲍，很好吃的。隔壁一桌是一个军官，他吃完饭后没有付钱就走了。是真的，骗你们天打雷轰！
小满发起了毒誓。唐春晓耐心地解释说，也许那个军官只是别人请来的客人，也许他刷了卡，也许他签了单，但可以肯定的是，当一名军官绝不可能到哪儿都吃白食。如果抱着这种念头去当兵肯定不行。
小满一听很失望地“啊”了一句，然后改口说她长大以后要当范冰冰那样的大明星。
每天可以换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小满讲起这些非常兴奋，唐春晓赶忙打断了她，尔后走到梦圆边上，有些奇怪地问她长大以后为什么想当保姆？
因为她的外号叫大嫂！
虎军淘气地朝她扔了颗纸团，南瓜、多多、小满几个嬉笑着窃窃私语。梦圆猛地一拍桌子，涨红着脸吼了一句：“不要笑了！”
大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成了哑巴，唐春晓打量着面容秀气、神情倔强的梦圆，仿佛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口气不由温存了一些。她让梦圆说一说理由。
我爸爸很辛苦，我以后肯定没钱上大学。上不了大学我想早点参加工作，我又不会干别的，就会做家务，那我就做保姆呗！这样爸爸就不用在外面打工了，我们也有爸爸了。
梦圆顿了顿，响亮地向大家宣告，她今后一定要供梦美上大学！
不，你不上我也不上！
后排的梦美并不领她的情，突然尖叫起来。小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起哄着，唐春晓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大家安静下来。
梦圆，当保姆做家政也没什么不可以，只要我们靠劳动吃饭，任何一个工种都是光荣的、值得我们尊重的。梦圆同学这次的作文写得非常质朴、感情真挚，很能打动人，有相当大的进步。
唐春晓的表扬让梦圆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头笑了。虎军朝她做了个小动作，梦圆回他一个鬼脸，他俩这种略带亲密的举动让喜欢虎军的小满心里酸酸的。
长大了只想当保姆，真没出息。
她嘟哝着看唐春晓走到了一直在用指甲划桌面的多多跟前，脸庞仿佛被云彩遮住了的日头，倏地黯淡下来。
多多，你的理想是什么？
唐春晓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怕把他给吓着了。多多奇怪地看她一眼，瓮声说：作文上已经写了。
那，你作文上写的理想可以告诉大家吗？
多多这次看她的目光几近鄙视：我早告诉他们了，我的理想是当黑帮老大！
对，我们也想当黑帮老大。
低年级和高年级的同学中有不少人声援多多。唐春晓的腰弯得更低了。
多多，讲讲你为什么想当黑帮老大？
多多环视了大家一遍，不假思索地说黑帮老大不干活就能挣钱，哪个对他不好了想杀谁就杀谁，很爽！而且他们……
多多！
唐春晓的身体倏地抻直了，口吻和表情变得非常严厉。
多多，去年写作文时你的理想是当黑帮老大，我当时批评了你，怎么过了一年你的理想还是当黑社会老大呀？多多，尽管这次的作文你写得很生动，但是我给你打了不及格。为什么呢？还是我去年说的那句话，因为你的作文指导思想非常错误，怎么能把当黑帮老大当成自己未来的理想呢？黑帮老大是什么人？是祸国殃民的流氓，是欺压百姓的坏蛋！如果你长大后变成了黑帮老大，那就说明你从好人变成了坏人！我们长大后也许成不了科学家、军事家、思想家、艺术家、文学家，但我们起码应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好人，对不对？
对！
同学们回答得很整齐。多多不服气地追站起来，说很多黑帮老大也会照顾穷人。电视里有的警察比黑帮老大还坏，他说他不想当一个过苦日子的好人！
多多，你怎么这样看问题呢？我告诉你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