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中午,南乡县城里一片热闹的景象,穿梭交织的人群让人几乎以为自己是置身在繁华的大都市中。
“请让一让!”大街上,两名衣着普通的人骑马在人流中艰难的挪动着,饶是二人不断呼喝,却没有半点效果。这也难怪,这里正是横贯南乡城的主要大道,不管是由北向南的百姓还是从荆扬北上的商旅,无不是从这里经过。一个人的声音与整街人的喧闹相比,便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不过即使是他们有心想让,恐怕也是难是办到。
“唉,我终于知道忠武将军为什么要放着县衙不住,反而跑到十几里外的山村里。”一副中年文士打扮的潘泽海叹气说道。虽然只是相隔数月,不过潘泽海的脸上却多了些沧桑的感觉,不仅是皮肤粗糙了许多,两鬓之间也隐隐有了些许的银丝。在武威任郡守这数月来,确实让他花费了不少心血。在凉州今秋普遍欠收的情况下,武威却比往年几乎多收了一倍的粮食,不仅没有一名武威百姓逃难,反而接济了无数因重税而欲逃离的其他凉州百姓。可以说凉州若不是有他在,绝对无法维持今日的相对稳定。
不过苦心却未见得能有相应的回报,自杨诚亲自举荐他为襄阳郡守后,他在潘家中反而愈渐孤立起人,每个族人对他均投入怀疑的目光。襄阳虽然是个重镇,但对于这些世家子弟来说,由一个出生贫贱的人举荐已然是一种辱耻了。而对于一向被他们所看不起的潘泽海居然能坐上襄阳郡守的位置,更让他们愤愤不平。可以想见,潘泽海这一次的上任有多么尴尬,不仅没有安排任何送行、庆贺,连随行人员也仅有吴振翼一人而已。当然,这其中也有另一个原因,那便是以潘泽林为主的潘氏主要成员,大多去了潘家势力最稳固的太原,留在凉州的大多是与潘泽海相处最不融洽之人。
吴振翼无奈的看了看周围,颇有些倦意的说道:“我敢说就算睡一觉醒来,我们也到不了城门。”虽然今天他俩赶了个早,天刚亮就在城外等候,不过却没想到仅是入城去县衙一趟,便花了他们整整一个上午。现在虽然已经离城门不到两里,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以他们现在如此缓慢的速度,没有一两个时辰,恐怕是出不了城了。想到这里,吴振翼不由暗自后悔,刚才真该让那个县令派人开道,送自己二人出城的。偏偏潘泽海又不愿扰民,而且县令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当下更不忍加重他的负担。
潘泽海笑了笑,打趣道:“不知道是谁,昨天还兴奋的睡不着觉呢。”昨天他们二人出武关进入荆州,沿途所见皆是热闹繁荣的景像,就算只是一个当道的小镇,热闹程度也和武威相差无己。吴振翼自小在凉州长大,除了西域几乎再没有去过任何地方,一见到这种热闹的景像,当然高兴得不得了了。
吴振翼脸上红了红,低头说道:“大人又嘲笑我了,末将没见过什么世面,昨天是不是丢了大人的脸了?”虽然在战场上他是一个一往无前的战将,不过在生活中却是个腼腆的小伙子,这截然不同的性格常常引得潘泽海哭笑不得。虽然这段时间来不断加以影响,不过却并无多大成效,潘泽海也干脆任其自然了。
“哈哈。”潘泽海爽声笑道:“你这小子,你见的世面比我还大呢!以后这些都是你治下的百姓,少不得有你抛头露面的机会。”
“那可不一样。”吴振翼顿时来了精神,虽然这一次他们没能带来一兵一卒,不过被潘泽海极力举荐而成为襄阳郡尉的他,一见到襄阳人丁如此兴旺,心里再没有一丝失望。亲自带起一支倾注自己心血的部队,这个想法已让他心潮澎湃了。“这一次我们总算可以大展拳脚了,忠武将军应该很好相处吧。”吴振翼一脸期待的说道,虽然与杨诚只有数面之言,交谈的话用手指都数得清楚,不过杨诚平易近人、公正廉洁的性格已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比起在凉州处处受排挤的局面,荆州无疑已是天堂了。
潘泽海泛起一丝苦笑,喃喃说道:“大展拳脚……恐怕没那么容易吧。”现在潘家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有放在他的身上,对他当然没有加以任何约束,不过这样的日子恐怕并不长久,若想一直可以随心所欲,根本就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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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南乡郊外的关桥溪边,杨诚正安坐在一块青石之上,闭着眼睛,一边听着潺潺的溪水之声,一边想着事情。
这一个多月来,天下形势变化之快足令所有人咋舌。
先是镇军将军赵长河被加封为辅国大将军,赵氏子弟有三人被封为列侯,短短数月之间,一直被压制着的赵氏家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长安的二十余万军队从此尽归赵长河统一指挥,而且在形势危急之时,赵长河还有先斩后奏之权,可以根据事态变化自由调动军队。
几乎在赵长河大权在握的同时,加盖皇帝私人印章的手谕从长安发出,绕过州府直接送向各郡县官员手中。郑氏一族被列为叛党,所有郑氏一族的子弟全被撤职通缉。而平日与郑氏往来密切的官员则只要顺应朝廷的命令,便可以既往不咎。同时令各郡县加强军力,出兵讨划郑氏手中的所有军队和郡县,只要攻下一郡,不仅有丰厚的赏赐,而且所攻下的郡县甚至可以由建功之人保举军政官员。在如此大的诱惑之下,不少与其平日无瓜葛的官员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而另一方面,朝廷却对潘、顾二家格外开恩,不仅没有加罪,反而封赏了不少两族子弟,连潘泽林和顾泽恩也被进了一级爵位。另外还交给两家一个“优差”:兖州剌史顾良洪被加封为右将军,并为讨逆军右前锋,负责讨伐郑氏的核心之地—翼州;徐州剌史潘向明加封为左将军,讨逆军左前锋,向郑氏控制下的青州进发。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本来手谕上是将三家同时例为叛党,而且还送出了长安,不过在第二天朱时俊返回长安之后,赵长河却反悔了。结果这道手谕便被紧急追回,而送出的第二道手谕上,叛贼便只有郑氏一族了。虽然第一道手谕仅传到附近的几个郡县,而且事后做了不少严密的措施,不过这消息仍然不径而走,各种各样的版本迅速传遍天下,让人真假难分。
与长安相对应,首先是三大辅政大臣联名发出加盖玉玺的圣旨,宣布赵长河迫害朝廷命官、挟持皇上、图谋不轨等二十条罪状,令天下州郡共同起兵讨伐,以清君侧。同时在三族所控的州郡之中,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筹备活动,大批的军队纷纷向长安方向聚集,准备一举清除皇帝身边的奸佞之臣。不过在数日前,当郑南风在信都举行浩大的誓师仪式之后,潘、顾两家的态度却有些暧昧起来。倒不是他们真的看不透赵长河的阴谋,虽然对朝廷的封赏照单全收,不过却只是把兵力聚集在要冲之地,并没有向任何一方宣战。至于赵长河发出的一道道催战命令,两家却是没有半点晌应。
如此一来,这一触及发的战事便有些怪异起来。一方面各方都在不断叫阵,发出挑衅;另一方面却没有一方愿意轻启战端,这场动乱的开端,竟然以静静的对峙拉开序幕。
回忆起这些事情,杨诚不由一阵头痛。在张识文的建议下,他暂时没有大举调动荆交二州的军力,只是带着数百亲卫队进驻这离武关只有不到两百里的南乡县,以观其变。虽然荆州已渐渐恢复平静,不过经历了这么久的动乱,荆州现在已是百废待兴,大部份的军队都投入到地方的建设之中。荆州这些年的人丁迅速减少,仅荆南便有大半人口迁入交州,这些人在交州已然落地生根,大多不愿再迁回。是以在强壮劳力上,荆州的缺口实在大得惊人,几支驻在荆州的部队需要做得事实在太多了。
若是之前,杨诚实在不敢想像章盛死不过数月,天下就会变成这样。虽然章盛在交州时曾向他做过预测,但这一切仍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在他的心里,他当然是坚定的站在陈氏皇族一边,毕竟陈氏是天下正统,而少帝陈博也并非无道昏君。但是现在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迅速的结束这场纷争,虽然现在只有郑氏被宣布为叛党,但朝廷与其他两族的对立几乎是不可避免。三族的势力宠大无比,等到三族尽灭,这场战争恐怕是旷日持久才能结束。战争的破坏将是不言而喻的,特别是这种几乎波及整个长江以北地域的大战,整个大陈已然被拖上这无法回头的战车之上。
而杨诚还有另一件着急的事情:随着赵长河对长安周围的控制,他和刘虎之间的飞鸽传书已经无法实现,虽然他们有另一条绕过所有关卡的秘密联系线路,不过却需要五日才能传到。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若是遇上天气恶劣或其他原因,他甚至要十日之后才能知道长安最新的变化。就算他立即将分散的军队召集起来,也至少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进入战斗。
对于赵长河,他当然也不放心。虽然上次行剌之事并没有查清,但赵长河的嫌疑无疑是最大的,对朝廷的威胁也更为直接。现在他虽然离长安只有七百余里,不过却仍有些鞭长莫及的感觉。南乡至长安有两道坚固的关隘,即使是倾尽所有力量,也不是短时间可以拿下的。当然,现在赵长河还不是自己的敌人,不过要想让他准许自己顺利的通过这两关而入京,想也是不可能的。
睁眼看了一眼百步外建在溪边的一座小楼,杨诚不由感到一丝欣尉。张识文已经接连三天没有合过眼了,在这场变动之中,每天如雪花般传来的消息全都要经过他之手,整理之后再挑选重要的转给杨诚,甚至很多事情还会给同恰当的建议。若不是这样,杨诚哪里还能一天可以在溪边休息上一两个时辰,只怕被这些繁杂的消息就要塞得头都炸了。
在张识文的组织下,一个由三十名文官和十二名经验丰富的中级将领组成的咨事营已经有效的运作起来,专门分析对外的消息并谋划对策。一方面可以让张识文分出精力来处理荆交两州的一些重要政务,另一方面也让杨诚有了一个像样的参议部门,再不似以前那般仅凭数人的智慧决定一切。不过咨事营才刚刚成立,一切仍然需要他和张识文居中主持,今天他也是刚刚从一场持续了两个时辰讨论中逃了出来,想清静的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絮。
皇权势微,不少人对于陈氏朝廷已然失望。咨事营中就有近半的人提出修政练兵,自保疆土的建议,不愿荆交两州被牵入战火之中。对于这种建议,杨诚当然无法接受,不过让他无奈的是,在他这些日子一直鼓励他们说真话的培养下,众人对他倒真的不是言听计从了。每有与杨诚相触之处,甚至有几人还敢与杨诚激烈的辩论。
就像今天杨诚提出向长安运送二十万斛粮食的提议,便遭到了大多数人的激烈反对。虽然今年交州获得了大丰收,不过由于荆州存在的巨大缺口,以及渐渐开始的涌入人潮,使得两州的粮食合起来也并没有多大的富余。一旦两州军队全部进入战斗,仅能维持八个月左右而已。在这些确凿的数据面前,杨诚也顿感无奈,这可是皇上手谕发出的命令,虽然他知道这其他多半是赵长河的意思,但却感到无法拒绝。
其实长安周围本就建有七个大型的粮仓,这些年虽然天下多有饥荒,不过这几个粮仓却从未停止更换,所贮的粮食至少也够京畿军队两年之用。这也是咨事官们激烈反对的主要原因之一,明明有这么多的粮食,却要向荆州征集,这当然说不过去了。赵长河给荆州出了一道选择题,而且是一道无论怎么选择都难以决定的难题。
“静观其变……你可千万不要变得太快了啊。”杨诚暗自叹道,只要捱过现在人手最紧缺的时日,让他可以从容抽出部队来,那便再没有现在这般头疼了。
“你可好悠闲啊。”张识文朝溪中丢下一块石子,坐在对岸笑道。
杨诚睁开眼睛,在张识文苍白而又满是倦意的脸上来回扫了一遍,关切的说道:“识文啊,我命令你马上回去休息,不满十二个时辰,绝不准再起来。”
“呵呵。”张识文笑了笑,打趣道:“我可不是你手下的将领,你的命令对我无效。”
杨诚眉头微皱,叹气说道:“你要是累倒了,我可就没懒可偷了。我其实只是在为自己打算,看在朋友的份上,你总该满足我吧。”
张识文伸了伸腰,接着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唉,赵长河和皇上实在太急了,我的长安大计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完全泡汤,实在是没想到啊。”张识文叹道,似乎有些耿耿于怀:“现在这个局面实在是太乱了,要想再改过来,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了。”
“呵呵,我可不担心,有个天下奇才握在我手里,还有什么可怕的。”杨诚笑道,随即站了起来,用力吸着带着泥土清香的空气。
“天下奇才?”张识文自嘲道:“大人高看我了,仅这一次就至少有三个是我没想到的,实在惭愧啊。”本来他和杨诚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进入长安了,哪知还没到襄阳,形势却直转急下。几天之内,他们预计要一两月甚至半年才会发生的事情,居然全都发生了。这咨事营也是张识文自责之后,才着手创立的,为的便是充分掌握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及早做出准备。
“对了,讨论有结果了吗?”杨诚知道这事虽然非人所预料,不过却让张识文很是恢心了几天,当下急忙转移话题,免得张识文又是一番自责。
张识文笑了笑,在溪边的草地上躺了下来,懒洋洋的说道:“我看要让他们同意送粮入京恐怕难了,除非你直接命令。”
杨诚摇了摇头,皱眉说道:“你的意思呢?若是不送,岂不是抗旨?”说起这粮草,实在让杨诚有些烦闷,若不是自己力排众议,推行让荆交两州每个百姓都能顿顿吃饱,将大批粮食免费发放下去,而且连临近的一些县镇也因此受益,也不至于搞得刚过秋收,交州的粮仓便空了一半,而且州府的存银也花去不少。虽然杨诚从不后悔自己这个决定,但是现在却不得不面对这个严峻问题。
“旨都没有,还说什么抗不抗的。”张识文淡淡的说道,看着杨诚的眉头皱得更紧,又补充道:“其实这不难办,在还没平定荆州之前我们便向朝廷上收请求减免三年荆州粮赋,这个是朝廷同意了的。大不了我们上奏把后面两年取消了,那朝廷还得补给我们十万斛以上呢,看他们还有没有脸向我们伸手要粮。等到明年,就算是不免我们也要宽松多了。”
“可以这样吗?”杨诚惊讶的问道,用免的粮草来抵,这对他来说实在是闻所未闻了。
张识文抬头看着杨诚说道:“怎么不可以,我就是想看赵长河脸不脸红!”
“也罢。”杨诚无奈的说道:“我们的存粮必须要有保障,我看再叫商会到扬州多采购一点回来,听说那边今年的收成也不错的。”
“扬州?就算南乘风肯,我看商会也不会愿意吧。大人可别忘了,我们还欠他们七十多万两银子呢。”张识文打趣的说道。
杨诚颓然坐地,抱着脑袋说道:“我怎么就这么穷啊!”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说:到州府领取!”张识文没好气的说道。荆州重建这段时间,不管是百姓修房造屋还是添置农具,几乎全都由州府付帐。而且杨诚还计划为每个村镇建立一定的防御体系,这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一时间两州的库银几乎为之一空。张识文每每肉痛之时,杨诚便领着他去看那些贫苦百姓的生活环境,搞得他也不好阻止。
“得……”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两匹骏马迅捷的向二人所在之处奔来。张识文瞄了一眼,急忙爬了起来:“我还是去补一觉,大人在这里慢慢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