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是周末,原本不是嘈杂之地的球场便愈发安静。在两杯啤酒下肚后,两人的谈话热络了许多。最初谈的不过男人之间的永恒话题:女人。陆滨半认真半调侃,对李先生和草莓结婚,实现老牛吃嫩草的目标深表羡慕。李先生摆摆手,说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草莓嫁给他,是拿他当“ATM”(自动取款机),但他人老了,别人讲什么已不重要。世间最坚硬的东西是什么?是死亡。死亡拒绝让任何人把任何财富带入另一个世界!既然这样,他总要拿钱买点什么,也算物尽其用。漂亮,是草莓的资本。草莓要让资本产生价值,这一点无可非议。多少年来,不管是东方男人,还是西方男人,热衷的就是让资本产生价值,甚至为此尔虞我诈,女人为什么没有权利这样做?有人说草莓无耻,其实不公平,她也有可爱之处。她至少不掩饰自己的真实追求,比那些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女人强多了。
陆滨哑然。李先生自有他的逻辑。陆滨在加拿大生活了这么多年,学会的人生第一准则是不评判。按基督徒的说法,只有上帝有权评判,但还没有皈依上帝,所以在他的世界里,评判者永远缺席。当然不评判不等于不迷惑。
陆滨对李先生高价买下《桃花潭水》迷惑,因为李先生对艺术品并不感兴趣。李先生闲着没事会看看电视里的歌舞表演,那大概是他和艺术最靠近的时刻了。他如果到佛罗里达置一幢度假别墅,或者买一架私人飞机,或许更符合个性,而且至少他本人可以享受。陆滨被好奇心驱使,说出了自己的迷惑。李先生沉默片刻,终于讲起了陈年往事。
四十多年前,李先生还不是李先生,而是小李。小李出生在中国中原的W市。这时陆滨才知道李先生和他是同乡。小李出生于工人家庭,高中毕业后学会了开车,进入区委工作。几年后因为人机灵,被调到市委,当上了一位领导的司机,开一辆庄重、气派的上海牌轿车。小李得到这桩人人羡慕的美差,自然格外珍惜。当时能随时支配轿车的人寥寥无几,可见领导的尊贵。小李无论开车出现在W市的哪条大街上,人们都会无声地让开一条宽路,让他轻松地通过。尽管他年纪轻轻就学会了不动声色,但每到那一刻他的内心都十分张扬。他几乎每天早晨都擦洗汽车玻璃,然后换上雪白的衬衣,戴上同样雪白的棉线手套。他怀着尊敬的心情,在7点30分到领导家门口等候,准时得像市火车站的硕大挂钟。领导虽然只比他年长十岁,但在枪林弹雨中征战过,当然会赢得他的尊敬。小李的前任司机被领导提拔,到市委后勤部当科长了,无形中给了他一点启示:只要服从领导,他的前途就会一片光明。
日复一日,小李似乎在向自己的光明前途靠近,直到夏天的一个早晨,一位长发女子随领导坐到了上海牌轿车的后座上。多年后,那个早晨依然如电影中的经典画面,在他眼前反复回放。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长发女子披着晨曦走过来,晶莹的光点在她的发梢上跳跃。他在替她打开车门时,注意到了她羊脂玉般的手臂,这样的手臂在W市并不多见。那里气候严寒干燥,女子大多豪爽粗糙,而她温婉细腻。领导在车里坐定了,淡淡地介绍了一句,她是他的表侄女陈卉,从南方来到他家暂住,今天身体不舒服,让小李把她送到医院检查。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小李不止一次接送陈卉上医院。领导和夫人因为工作忙,从不陪陈卉,所以这个“光荣任务”就落到了他的肩上。小李对陈卉呵护备至,使得她每次见到他,都会露出柔和的笑容。他不知轻重地爱上了她。有一次在医院的走廊上,一个清洁工不小心踢翻了洗拖布的水桶,脏水溅了他一身,尤其在他的白衬衣上留下了斑斑印记。他在回领导家的路上,请求陈卉让他顺路到自己家换一件衬衣,他不可以在下班时这么脏兮兮地去接领导。陈卉答应了,并随他进了门。他的家人都去上班了,家里非常安静。他在脱下衬衣时,她并没有回避,而是眼神火辣辣地望着他。那眼神可以把苔藓点燃,何况他是一棵夏天的树……
陈卉发现自己怀了身孕,不得已向小李道出了隐瞒多时的实情。领导的爱人多年不孕,就派人回老家南方小镇选人来替领导生育后代。领导是小镇出的唯一英雄,他的愿望就是命令。结果俊秀的她被选上了。她父亲因为祖上有几亩田,被定成富农,一直低人一等,她哥哥还因此失去了当工人的资格。小镇的干部许诺,只要陈卉去领导家“完成使命”,他就把陈家的成分改成红色的农民,陈卉的哥哥也可以进工厂,从此子子孙孙“红”下去。她的父亲答应了。世间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交换,没有交换,哪儿有命运的改变呢?父命如山,陈卉没有机会抗议,含着眼泪上路。她到了W市,和领导同了房,但一直没有怀孕的动静。领导认定了她身体有问题,命她到医院检查医治。现在她知道了,需要检查医治的是领导自己。小李听了,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瞠目结舌,天旋地转。
没过几天,两个年轻人在小李家附近把小李拦住了,对他拳打脚踢,嘴里还大骂他“竟敢动领导的女人”。他出于本能拼力反抗,把其中一个年轻人推倒在地,对方的头跌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鲜血横流,另一个年轻人吓得掉头就跑。小李扑到年轻人身旁,发现他已经气息全无……小李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跑回家从床底下翻出全家的积蓄,他不敢去向陈卉道别,当晚就坐火车去深圳投奔一个远房亲戚。第二天一早,公安局通缉小李,把墨迹淋淋的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小巷。小李的父母知道领导有权有势,即使有人证明是误杀,小李也必被判处死刑,就打长途电话叫他逃离,逃得越远越好。小李从深圳坐船偷渡到了香港,从香港辗转多个国家到了加拿大。那漫长的旅程无疑是一场噩梦,但最大的噩梦是与陈卉的生离死别。
在“文革”期间加中两国隔绝,他打听不到陈卉的消息。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他才得知陈卉在他出逃后嫁给了一个工人,生下了他和她的女儿,在70年代末期不幸离开了人世。他设法打听女儿的下落,但一直没有结果。他娶了一位来自香港的女子,和她一道,从在中餐馆打工做起,存下首付款,开始买房出租,积累了一定资本后置地盖楼,然后出售……有时把民用房变成商业房,有时又把工厂改装成公寓楼,总之他们似乎对房地产有一种天然直觉,每次投资都大有斩获,直到腰缠万贯,过上了永远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李先生的背后也有阴影。这些年来他顶着通缉犯的罪名,不敢回国。时过境迁,领导夫妇去世了,似乎没有人再追究他的案子。他托人联系了W市侨联,请求取消通缉,并表示愿把国宝《桃花潭水》送回到中国,赠送给故宫博物馆。侨联代表他和司法部门取得了联系。司法部门经过多次研究,批准了他的请求。
李先生眼中闪动着泪光,说:“这幅画给我铺了一条回家的路……”他低声重复,“回家……”仿佛一个初学汉语的人,练习这个词的发音,认真、虔诚……他此时最大的愿望是找到亲生女儿,对她补偿一些父爱。他将迟到几十年,但迟到总比不到要好,他要把积累的父爱像尼亚加拉大瀑布般向女儿倾注……
陆滨瞠目结舌。这样的故事和悠闲的高尔夫球场似乎不太协调,又似乎协调无比。戏剧,有时在经历时只是一个个零散的情节,在回味时才能体验其刻骨铭心。
草莓得知李先生买下《桃花潭水》时,兴奋了好一阵,以为他会转手卖掉,大赚一笔。当她听说他要免费捐赠,像见了厉鬼一般惊跳起来。她和他大吵一通,随后就回中国拍电影去了,连电话都不给他打一个。李先生最后幽了自己一默,说如果有机会,他会把草莓也“免费捐赠”出去。
临分手时,李先生从自己的车后厢里拿出了一幅画,《桃花潭水》的仿制品,送给了陆滨。他特地请多伦多一位著名的华人水墨画家临摹的,并请人装了框。“我知道这幅画对你有特殊意义,留个念想吧。”陆滨接过画,既惊喜又感动,说:“我会把它当真品一样珍惜。”
一个月后,李先生在两位私人保镖的陪同下,带着《桃花潭水》登上了飞往北京的班机。
故宫博物馆特地在人民大会堂的一个豪华厅举行了盛大的捐赠仪式。《桃花潭水》被挂在大厅正面的墙上,被一幅红色天鹅绒覆盖着,像一位神秘的新娘。政府官员、文化界名流、海内外百家媒体的记者都到场了。一时间水晶灯光芒四射,衣香鬓影飘动,镁光灯频频闪烁,让李先生眼花缭乱、应接不暇。W市的官员们也赶来了,个个西装革履、喜气洋洋,共享爱国人士李先生带给家乡的荣耀。在最近几年里,W市屡出负面新闻,使他们在公共场合有些汗颜,有些气短,但这一重大捐赠事件作为正面新闻,必将在短时间内覆盖所有媒体,让全中国甚至世界对W市刮目相看。
各方领导和学者一一讲话,全方位覆盖历史、现实、未来,引经据典,文采飞扬,阐明《桃花潭水》回归祖国的政治、社会、文化意义……李先生多年没听过这些富于修辞色彩的中文讲话,似懂非懂,思绪却在遥远的上世纪70年代飘浮,而陈卉披着夏日的晨曦一次次向他走来……终于轮到了他上台。他轻轻掀开天鹅绒,让《桃花潭水》露出了真实面容。众人立即发出一片赞叹声。画面上潭水清澈,潭边老树绽枝,芦苇、野花蔓延,一只腾飞的鹤呼之欲出。那笔触、那意境,古典、经典,何况“桃花潭水”本身就代表世间美好的友情。李先生说:“在加拿大安省艺术品博物馆,收藏着很多中国艺术品。这些艺术品曾流落在民间,后来被加拿大人一一收集起来,先后捐献,不可能回中国了。我和《桃花潭水》是幸运的,一起走上了回家的路。”他顿了顿,怕泄露出声音中的哽咽。在场的人听了,都露出感动的神情。李先生明白那是些肤浅的感动。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十几个小时的归国航程,他苦苦等了大半生……
陆滨没有回国参加捐赠仪式,尽管李先生反复表示要支付他的全部旅行费用。他第二天在网上看到了现场直播的录像,《桃花潭水》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七十多年前罗杰把这幅画匆忙放进藤编的小行李箱,从W市坐火车去天津,中途因铁轨被炸,只好下车步行,但没有丢下行李箱。他走了七天七夜,终于到了天津,然后从天津坐船,经过一个多月的海上颠簸,抵达多伦多。他当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幅画竟是珍贵文物,有一天会如此隆重地回归中国。
李先生在捐献仪式过后,一个人来到了W市,租了一套高级公寓,准备暂住一段时间。他在W市已没有亲人。他出逃后,他的父母就搬到了北方的边疆城市,在那里生活到去世,他仅有的几个亲戚也先后搬走了,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决定。不料几天后,他又病倒了。他本来就有心脏病,因为旅途劳顿、神经兴奋,心脏不堪重负,出现了衰竭迹象。他断断续续地住了几次院,按医生的嘱咐服了一些药剂,终于控制住了病情。
他在侨联干部的帮助下,辗转询问,终于打听到陈卉生活的一些细节。陈卉嫁的自来水厂工人叫卓镇庭,几年前去世了。当年她为避免周围人的戳戳点点,让女儿随丈夫姓卓,给她起名卓悦。卓悦很多年没回W市了,目前住在多伦多,好像开一家画廊。他听到这个消息后,情绪异常激动,血都涌到了头上,但手脚冰凉。他跨洋过海来中国找她,可她在很多年间竟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里,甚至可能就隔几条街!他从来不相信命运的强力,所以一路抗争,一路胜利,但此刻不得不承认它的魔幻。他的整个世界不过是一盘棋,命运可以随意地凌空挪动棋子,让他在最关键的时刻目瞪口呆!卓镇庭和前妻有一个女儿,叫卓霞,在土地局工作。他立即打车去了土地局找她,却被告知她到外地医院看病去了,他失望而归。他用手机打电话给陆滨,但陆滨没有接听,他只好留了言。他激动地说:“我有一个女儿,我找了她多年,现在才知道她叫卓悦,就住在多伦多!听说开了一家画廊,请你立刻帮打听她的电话号码……”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我想和她见面……我想和她见面……”
他归心似箭,立即打车去航空大楼的订票处,决定搭最早的班机回多伦多。路上照例塞车,全城的车辆似乎同时出动了。司机们东奔西突,抢路、鸣笛、叫骂……像是要奔赴一个个极其重要的目的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抢,变成了使命。在空间有限的前提下,不抢,就意味着停滞不前,可是抢,造成了混乱,使所有的车辆都行驶缓慢。对比几十年前,街道变得如此嘈杂,城市在日益繁华的同时也日益紧张……他坐在车里,心急如焚。车上的空调失灵了,他请求司机摇下窗玻璃,可窗户一旦敞开,他呼吸到的却是污浊的空气。他突然感到头晕、胸闷,只来得及低声嚷出一句“叫救护车”,就昏迷了过去……
李先生打电话时,陆滨正陪北北看心理医生,把手机关掉了。他走出医院后才听到李先生的留言,大吃一惊。李先生是卓悦的生身父亲!卓悦从未告诉过他自己是私生女!要知道她是他的初恋情人!难道她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耻吗?他立即开车来到日落画廊,找到卓悦,把李先生的留言给她播放了三遍。
画廊已经打烊,里面只剩下了卓悦一个人。四周安静,李先生的声音便格外震撼。她像被一根看不见的命运神指突然点中了穴位,怔怔地站在画廊中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恢复神志,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她当然知道竞拍到名画《桃花潭水》的李先生,在网上也看到过他的照片,但从没把他和自己的生父联系起来。在她七岁那年,母亲对她讲了她的身世。她庆幸家里粗暴的户主卓镇庭只是自己的继父,她那时心底的最大愿望是从继父身边逃开,而没有血缘关系给了她十足的逃离理由。遗憾的是母亲居然没有一张父亲的照片,没给她留下任何想象父亲的空间……在许多孤单清冷的日子里,她只祈求生活在亲生父母的身边,像其他女孩一样拥有正常的生活,但她的祈求像无数片被抛进大海的羽毛,击不起一丝回音。她与《桃花潭水》擦肩而过,捶胸顿足。这幅名画的拥有者是她的亲生父亲!陆滨告诉她,她的父亲捐赠这幅画是为了回到中国大地去寻找她!
在卓悦的注视下,陆滨拨通了李先生的手机,但没人接听。直到两天后,在她的办公室里,她和陆滨终于联系上了W市侨联的官员,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了李先生的下落。李先生因为心力衰竭,在W市喧哗的街道上永远地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