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宪隆的想法也得到了组织上的批准,借着殡葬孔老三的机会,可以制造声势,扩大影响。也是向码头上的人们表明一种态度,孔家的后人并不是奴颜婢膝的奴才,更不是出卖灵魂的汉奸。学生们帮助他运作,工友们帮助他串通,还有三叔的那天些生死弟兄们,他们站了出来,抹去了眼泪,发誓要为三哥出一个大殡。孔宪隆亲手为三叔挑选了一口柏木棺材,将三叔入殓了。整个灵柩装点的庄严肃穆。三叔婚后无子嗣,他没有子女为他扛招魂的灵幡。按照山东人的规矩,如果有亲侄子,可以做为他的子嗣为他招魂引灵。身为侄子的孔宪隆便担当了这个角色。他身披重孝,在三叔的灵柩前,孔宪隆哭得很是悲伤。他心中的三叔,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汉子,三叔从他的面前消逝了,他不再懵懂,也明白了死的含意,他的叔叔再也不会回来了……
石井一介没想到孔宪隆会用这种方式对付他,他只想刺激一下孔宪隆,刺激他做出一番举动,最好是能暴露自己的内心和私下里的秘密。偏偏事与愿违,一场轰轰烈烈的丧事使他不得不分出心来有所戒备。孔宪隆到底要干什么?仅仅就是为了安葬他的三叔?
听说儿子们要把老三的灵柩运送回山东老家,安葬到祖坟里面,孔昭仁再也坐不住了。他把大儿子叫到了跟前,“你明明知道咱们家在金州城外有墓地,你娘的坟墓,还有老黄爷爷的坟墓,都葬在那儿,为什么要漂洋非要回到山东老家?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与老家人已经多年老死不相往来,你们一旦回去,老家的人能接受你们吗?”
孔宪隆说,“我们兄弟没有愧对祖宗,三叔更没有对不起祖宗。落叶归根,我们是孔家的子孙,葬回老家的祖坟,想必三叔在九泉之下也能闭上眼睛。”
孔昭仁说,“你想过没有,日本人已经把山东当成了重点侵略目标,山东的战事正紧,地面上也不太平,你们在这个时候回去,一旦遭遇什么不测……”
怕东怕西,怕猫怕狗,这辈子什么也不要做了。孔宪隆一意孤行,为三叔出殡。出殡那天,孔宪隆跪在孔宪业的灵柩前面,哀乐响起时,一个司仪把一只泥灰盆放在他的头上顶了一下,然后摔在了地上。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砰的一声,那只泥灰盆竟然完好无损,没有破碎。这是在发送死人踏上西天之路时很少发生的事情,一时间,让主事的司仪竟然有些瞠目结舌措手不及。好在司仪的头脑反应还是很快的,他对孔宪隆说,“你的这位长辈命应该很硬,他本不应该死的。过早地走了,他是死不甘心哪……”
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码头,登上了开往山东的轮船。轮船开到了老铁山水道,轮船拉响了汽笛,朝着浩瀚的大海长长地呼唤着,呼唤着死在这儿的那个的英灵。孔宪隆和他的兄弟们把一捧捧纸钱撒进了波涛之中,眼泪涌出了他的眼眶,他边撒鲜花边念叨,“三叔啊,我们兄弟们要把你送回老家去。你不是说过,你是一个小海南丢,不知海南丢这个称呼好不好。你也一直想回老家看一看,咱们就要回家了……”
打前站的人提前两天来到了孔家店,刚说了来意。孔广大便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孔家的长辈在临去世之前说过,孔昭仁已经不是孔家的子孙,他不能埋进孔家的祖坟。”
打前站的人向孔广大解释,“老人家,我们说的不是孔昭仁,送殡的人是孔昭仁的儿子们,他们送的人却是你的三儿子孔昭德。他没有做对不起孔家祖先,没有做对不起中国人的事情。相反,他是一位令人敬重的英雄,是一位令人敬重的英雄,孔家第七十一世孙。”
来人讲述了孔昭德大气凛然的壮举……在场的孔家老小一下子给感动了,村里所有的孔姓人家全部行动了起来,购买白布黑布,做挽幛,挖坟墓坑。
孔家第七十二孙世孙孔宪隆扛着叔叔的招魂灵幡走在最前面,殡葬的队伍快要走到村口时,村口已经簇拥着一大群身披白花花孝衫的男女老少。当孔老三的灵柩走近时,在村口迎候灵柩的人们齐刷刷地跪下了,连孔广大也跪下了。本来家里人不让孔广大来到村口迎候灵柩,他是亡者的父亲,是长辈,他可以不露面。但是,孔广大却执意要来迎候自己儿子的灵柩。他说,“我们是要论长幼。但是,老家也有规矩,在谁走在前头,谁为长。我为我那为民族气节而亡的儿子一跪,我跪得其所,我跪有所值。我的三儿,为我们孔家争得了脸面,让我这位长辈能够扬眉吐气。”说罢,孔广大已是泪流满面。在老人的带头之下,所有的亲属,所有的族人和亲戚都给孔昭德的灵柩跪下了,跪下了给他磕头,表示敬意。
孔宪隆和他的兄弟们也跪下了,他们一边哭泣,一边给自己从未谋面的爷爷磕头。他哭诉着,“爷爷,我本该早些时候回来。一直拖至今日。爷爷申明大义,没有怪罪我们,我给爷爷磕头了……”
在孔宪隆的带领之下,他和他的兄弟们都给爷爷跪下磕头了。爷爷扶起了孙子,“我的孙儿,个个都是好孩子。想当年,你们的曾祖母发下话,不准你父亲死后葬进咱们孔家祖坟。后来,听说你父亲为日本人做事以后,我想,咱们孔家的祖坟里面,再也不会有你父亲这一支人了。可没想到,我的孙儿们不像你们的父亲,你们真的没有给孔家丢人。”
就在孔家人簇拥着孔宪业的灵柩走进孔氏祖坟要为他下葬的时候,村里有人飞快地跑进坟地报信,驻守在镇上的日本陆军联队长稻本大尉到孔家庄来了。他们一行二十多人骑着大洋马,并没有带重武器,径直奔这里来了。在胶东,日本人的行动多在白天。平时,只要日本人走出据点,不是烧房子就是抢东西。在光天化日之下,抗日武装很少与日本人正面作战。到了晚上,那就是八路军和游击队的天下。日本龟缩在据点里面,半步不肯离开。今天,日本人的出动似乎与战事无关,他们直奔孔家庄而来。要在平时,庄里的男女老少都会纷纷逃到村外,躲藏到山沟里去。可是今日,孔家人为要自己的子孙下葬,尽管人心惶惶,但却没有人离开墓地。在墓地外,稻本一行人就下了马,他们走到了正在举行下葬仪式人们的面前。一个翻译官大声地问,哪位是孔宪隆董事?
孔宪隆从人丛当中走了出来,“我就是孔宪隆,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稻本大尉叽里咕噜地说着日语,他说的什么,孔宪隆听得明明白白。他在说,他接到了石井司令官的电报,让他关照回到乡里为叔父办丧事的孔宪隆。山东不比关东,这里到处都是八路军和抗日分子,遍地都是土匪,极度的不安全。他们这次受命前来,一是向亡表示哀悼,二是要为他们一行人提供安全保护。
孔宪隆本想通过翻译向稻本说明自己的意思,可他又怕翻译会把自己的意思翻译得一塌糊涂。他直接告诉稻本大尉,这次回到故里安葬胞弟,纯属自己的家事。我的故乡,是文明之乡,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石井他多虑了,你们回去吧,这儿是我们孔家的祖坟,你们离开这儿,亡灵就要入土为安,去世的人不希望让别人惊扰他。”
稻本迟疑了一下,他走到孔宪业的灵位前,毕恭毕敬地鞠躬。并且拿出了一个事先准备好了黄黑两色缎子结成了花环,放在了孔宪业的灵位前。回过身来,稻本大尉又毕恭毕敬地朝着孔宪隆鞠躬,“孔董事,我向你保证,以后,我的部队不会骚扰你故乡的亲人。”
翻译官大声地翻译了稻本的话,把日本人高看孔家人的意思告诉了在场所有的人。
在场的孔家人心里惴惴不安,他们有些不明白这些平时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鬼子为什么对一个死去的人这样用心良苦。孔广大也萌生了这样的念头,等到稻本带着随从离开了墓地,他想问孔宪隆一个明白,嗜杀成性的日本为什么对你们如此温良恭敬。老人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依照规矩,把自己儿子安葬在了祖坟里面属于他的那个位置。坟墓上履盖上了土,坟墓前面立起了石碑。一切熨贴了,孔广大才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日本人为什么对咱们如此客气,会不会因为你们在关东与他们结下的关系?”
在亲人和长辈面前,孔宪隆直不知做何解释,他没想到会发生这一墓。想想刚才稻本提及的石井,他知道,这也是石井的一个阴谋,他就是要制造这样的事端。这事说起来有多复杂,一时半时也说不清楚。只有坐下来,慢慢地给爷爷说。
安葬仪式结束之后,孔广大心绪也平静了下来。孔宪隆与爷爷说起了日本人的反常之举,在此之前,日本人也竭力反对举行一个安葬孔昭德的葬礼。他们心里有鬼,他们不敢说明真相,说他是失足坠海而亡。其实孔家的子孙一心一意要做一件壮举。可惜的是,轮船没能开到吴淞口去,去完成这一次壮举……
孔广大老泪纵横,“你们三叔,他他没愧对祖宗,你们以后,都要向你三叔那样……“
安葬了孔宪业,孔宪隆和兄弟们在老家的老屋子里住了几日,他们要走了。临行前,他们给爷爷奶奶,还有家族的长辈们跪下磕了头,他们要回关东了。孔广大把孙子们一个个扶了起来,抚摸着他们的脸颊,抚摸着他们的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孩子,老家贫穷归贫穷,你们什么时候愿意回来,就回来住上一些日子。我和你奶奶,咱们孔家的人都希望你们能经常回老家看看。我和你奶奶年岁也大了,也没有几年活头了……记住,你们不是海南丢,你们在山东有家有亲人……”
孔宪隆的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打转,“爷爷,等我把事情忙完了,天下太平了,我一定回到老家,跟你一块种地。我爹他没能孝敬你老人家,我替他给你补上……”
“好孩子,有你这句话,爷爷也就足够了。回去忙吧,别忘了爷爷叮嘱你的话。”
磕过头后,孔家兄弟们就要上路了,让孔宪隆没有想到的是,奶奶拿来了一串串白面烙的小点心,拴在他和弟兄们的脖子上。还有一只只红皮鸡蛋,揣进了他们的口袋。“带着吧,带到路上吃。从前,咱们老家人出远门,都要带上这东西。”
老家的亲人,老家的乡亲,是那么的纯朴,那样的厚道,那么的善良和真诚。孔宪隆心里真的在想,如果有一天,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就回到老家来,跟着爷爷一块儿下地种庄稼。老家虽然贫穷,但比起自己生活居住的那个城市,老家简单而不复杂。那古老的民风,似乎又把自己带到了古朴而清贫的岁月。
孔宪隆与兄弟们走了,一直走出了村庄,爷爷奶奶还有家里的亲戚们一直在送他们,一直送到了村口。孔宪隆和兄弟们齐刷刷地给长辈们跪下了,他们恳求着,“回去吧,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叔婶婶,我们兄弟记住你们的话,我们还会回来的。我们不是海南丢,我们的老家还在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