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人有缘相逢
这码头上真的风平浪静吗,大连街真的平安无事吗?孔宪隆也似乎隐隐地感觉到了,在这个码头上,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暗流在涌动。前几天,码头上的几千小杠们突然扔下了手里的杠子,坐在货堆上面,不装船也不卸船了。即便是装船卸船,干起活来也是吊儿郎当。一边干,一边哼着,“卯子工、卯子工,蹲蹲茅房半点钟。”
日本人掌管了大连码头之后,日本人福昌公司承担了码头上所有的装卸业务。码头上的装卸作业虽然也是人挑肩扛,但是两万多人的装卸大军,怎么管理这些苦力小杠,福昌依然采用了把头制。一个小把头管着十个二十个三十个小杠,而大把头则管着十个小把头。小把头对大把头负责,而大把头则要对他福昌负责。要论利益的瓜分,福昌理所当然地拿大头,大把头拿中间那一块,而小把头,只能从小杠们身上榨取油水。他们不仅要克扣工人们的工钱,也要克扣伙食费。为了应付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吃不好就没有力气干活。常常有人因为体力不支而从跳板跌落下来。有人实在饿得不行,偷吃了一捧豆粕,结果让小把头看见了。那一顿揍,把头下手的那个狠哪,哪里还有山东老乡的情份。众多的山东老乡看不下去了,有人一串通,小杠们把手里的杠子扔下了,坐在码头上,不干活了。法不责众,大把头来到现场看了这阵势,责骂了小把头,哄着工人干活。工人不干活,船就动弹不得,码头就成了一湾死水。也就是在昨天,日本人的福纺纱厂上万名工人罢工了。
从来都是平安无事的码头,这些天却让一股潜在的暗流搅浑了。本来在这码头上,一个大金线能管理一条数里长的大街。突然间的动荡,让日本人感觉到警察人手不够用的。只好临时招募一些帮助日本大金线做事的人。能够在警察署里混上一个巡捕的头衔,那可是人分三六九等的上等。也并非你想当巡捕就能轻而易举地当上巡捕的。日本当局也要经过严格认真的考核考察,才会授予你巡捕的头衔。当了巡捕,就有了为巡捕服务的一些人。在大连街上有了“腿子”[跑腿的],有“跟包的”,就是跟在狗腿子身后拿包的,有了“拿片子的”这些人物就是手里拿着跑腿的片子到处招摇撞骗的那类人物。
这些人统统都是一些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当了腿子,当了跟包的,拿了片子的,也就可以混个吃喝。他们要做的,就是向巡捕们通风报信,谁有反日情绪和言论。甚至谁家吃了大米白面,他们也要打小报告。从前人们恨二流子地赖子,如今,大连街上这些人几乎都成了这些人。大连人也只能在心里恨这些人。表面上人人害怕你,其实人人在背地里戳着他们的脊梁骨,他们的祖宗八辈不知让人操了多少遍。无论怎样唾骂,就是有人愿意充当这类角色。日本人统治大连之后,大连街上没有听到过枪声。有人说大连人驯服听话奴性十足,其实并非如此。日本人一面对大连采取文装武备的怀柔政策;一面在大连,有关东军,有宪兵,还有特务和警察。在军警特的领导下面,他们还有一张更加可怕的巨大的汉奸走狗网络。在某种意义上,他们起到了日本军警特起不到的作用。
关东军司令部,宪兵司令部也不得不认真对待近日发生的这些动荡不安的事件。肯定一点,这些动荡矛头直指日本当局,而且这些动荡也是有组织的,只不过组织得尚不严密,后续工作没有跟上,满足了一些人的基本要求,罢工的工人们也就复工了。但是,这些事端的出现,也给当局敲响了警钟,不认真严肃对待,以后要出大问题的。
大连这个大码头,二十世纪的前十年里,已经通了有轨电车,已经用上了自来水,烧上了煤气。火车站的样式也是直接把京都的火车站的图纸搬到了大连,大连真的成了一座现代意味的城市。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了大连,进入了城市里的工厂码头,从农民一下子成了产业工人,要有组织,要守钟点,上班下班,操作劳动,虽然骨子里的农民土气短时间内难以去掉,就像一棵连根拔起的庄稼,过不多久,它就不再是一棵庄稼。过不多久,它可能转化成为另一种植物。到了二十世纪和第二个十年,大连已经拥有十万的产业工人。到了第二个十年,一直风平浪静的码头似乎有些动荡不安,隔上三五日,总有事情发生。人们也明显感觉到,当年俄罗斯人确立的自由港也不自由了,从前说话可以口无遮拦,可现在的身前身后,不知哪个人是腿子,哪个人是拿片子的。小报告一打上去,随着祸事从天而降。于是,人们只敢把坏话反着说,把臭的说成香的。
在大连的街头巷尾,人人都在为生存而忙碌。进不了码头当小杠,进不了工厂当工人的女人们便卖起了焖子,烤起地瓜。也有的女人把赶海挖来的蚬子和毛蚶拿到街上卖。因为找不到吕启明而有些丧魂落魄的孔宪隆天天都在街游荡,在码头上转悠。人总要做事的,也总要有事可做。此时此刻,他想起了在码头上与他的父亲一样名声浩荡的三叔孔昭德。与父亲不同的是,三叔却是英雄好汉。他来到了码头,寻找他的三叔孔昭德。小杠们告诉他,如今的孔老三已经不再是扛大包的苦力了,从前他开着一条大蓬船,如今他开上了火轮船。从前叫西伯利亚号,如今叫海南号。他找遍了大码头的几个泊位,都没能找到海南号的影子。有人告诉孔宪隆,孔老三也许出航了。也有人让孔宪隆到褡裢湾码头去找找,也许,西伯利亚号停泊在那儿装货卸货。
大儿子的举动还是让孔昭仁深感不安,有拴住他的工作没有了,能拴住他的感情的女人不见了。不能让他这样茫然下去,人在此时此刻,容易犯浑,容易做出傻事。用什么能拴住儿子的心。如今他的儿子又在到处寻找他三叔,一旦儿子接触上了老三这头倔驴,……孔昭仁真的忧心忡忡。他只有拜托吴先生,让他眼中无所不能的吴先生为他的儿子孔宪隆多劳费些心神。吴先生明白,孔宪隆的所为并非青春期的狂躁,他的压抑来自于精神茫然之中的压抑。这种压抑需要破解,久而久之,积郁于心会告成无法治愈的疾病。
恰在此时,日本丰田公司第一批新款轿车运到大连码头时,吴先生动员孔昭仁给自己的大儿子孔宪隆买下了一辆,孔昭仁答应了。买下车子,他让吴先生将车子转送给儿子。在他人生摇摆不定的时候,应该让他感受到温暖和蔽护。年轻人么,追求的都是时尚。再说,也不能让儿子总是沉沦在情感纠葛与精神的压抑之中。
吴先生把车子开到了孔宪隆的跟前,孔宪隆的眼睛一亮,他对轿车并不陌生,但是,他现在面对的是,最新款的丰田轿车。与码头上能见到了老式轿车有着本质的区别。吴先生把车钥匙递给了孔宪隆,孔宪隆推辞着,尽管心里喜欢,他还是不能接受平白无故的恩惠。吴先生说,“这车就是送你的,开着玩吧,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你正值年轻,应该追赶时尚。我和你,虽然年龄上有差异,我告诉你,我也是在日本长大的,也是在日本受的教育。”
孔宪隆眼里的吴先生很有亲和力,许多事情都是他出头露面。说起自己的人生经历,他们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吴先生的确是在日本受的教育,但是,他与孔家公子不同,说起来像笑话一样,记不清是哪一年,只能想当年,吴家的太爷爷带着一家人漂洋过海闯关东。在刘公岛坐上一条小船,小船在海上漂啊漂啊,漂了几天几夜,没有漂到关东,却漂到了一个岛子上。岛子上的人穿着打扮跟中国人不一样,他们的脚上穿的都是疙瘩板[木屐]。一打听才知道,哪天晚上,风向变了,吴家人漂到了日本国来了。一夜间,中国人就成了日本人。先生说,“我是在日本长大的,也在日本上学读书。所以,我对你一直有同命运共呼吸之感。”
“你就心甘情愿地跟随着我父亲?”
“一个人,不仅要看他做什么,也要看他想什么。我是仁记的员工,我当然要忠实于仁记。有句话说得好,孝顺孝顺,你可以不孝,但你必须得顺;服从服从,你可以不服,但你必须得从。这就是我做人做事的原则。”
“吴先生,你能告诉我,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现在心里想的就是;辅助你的父亲,把仁记公司继续做大做强,要让它渐渐地发展成为一个巨大的经济集团,一个利益集团,一个人才聚集的集团……听我这个叔叔辈的人一句劝告,到仁记来吧,仁记需要你,不仅仅是为了你的父亲……”
孔宪隆还是坚持自己的那个人生信条,他不喜欢经商,他还是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