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和丸撞大木船
海南丢号回到了那个古老而混乱的褡裢湾码头，孔昭德与他的弟兄们心情心情就像那湾混浊的水一样，他们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大船刚刚靠帮，邵勤俭就在码头上等着他们。
回避是不可能的，只有面对。孔昭德对他的弟兄们说，“你们回家吧，这么长时间了，风里雨里，家里人也挂念了这么久。回去吧，我跟邵掌柜有话要说。”
大伙都不愿挪动脚步。孔昭德摆摆手，“你们回家，我要与邵掌柜说事。走吧！”
孔昭德与邵勤俭的见面场景是尴尬的，他冲着邵勤俭抱了一下拳，“邵掌柜，真的对不起了。遇上了风，船倒了。我和弟兄们能活着回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邵勤俭阴着脸，这些天，他承受的压力很大，因为这次事故，他的上司也从哈尔滨赶到了大连。孔昭德告诉他，“大船遇风搁浅了，船上的面粉让山东的饥民们抢光了。二十万斤的面粉，全都让人抢光了。十里八乡的饥民都来了，面粉全抢光了。”“朗朗乾坤，清平世界，难道就这么白抢了吗？”“法不则众，成千上万的饥民，报官也无济于事。”“海南丢号买保险了吗？”“保险？”孔昭德没有听说什么保险一说，他摇了摇头，他不知保险为何物。
码头上的每一个船主都要为自己要运输的货物购买保险。这样，一旦在运输过程出现了意外事故，保险公司就会为我们理赔损失。孔老三他们从来也没有买过保险，谁希望自己运的货物会在半路上出意外事故。
邵勤俭追问，“那我们红菱形公司的面粉怎么办？”
孔老三说，“没有二话，我赔你们，一斤不少地赔你们。”
邵勤俭说，“孔老三，你拿什么赔偿我们？你的家底我不知道吗？除了这条船什么也没有。老三，你毁了，你也把我给毁了。总公司追究我的责任，因为我把货物托付给了一个什么信任度也没有的船只来运输，没想到，果真出事了。你砸了我的买卖，也砸了我的饭碗。”
孔老三心里全是歉意，对不起，邵掌柜，我说赔，就会赔，就会一分不少地赔你，赔你们公司，我不能让你里外不是人。你只要给我点时间。”
邵勤俭说，“我给你时间，我的东家给我时间吗？你回来得正好，今天，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一个明确的说法，我也好向柜上交待。”
生意场上，翻脸比脱裤子还快。昨日还称兄道弟，今天，一点情面都不给。孔昭德自知理亏，他也只有跟人家陪情说小话。“邵掌柜，我现在全部的家当，就是这条大船，还值些钱。我可以把船押给你，你给我一些时间，我算过了，损失的面粉价值五千块银洋，我会还上这笔债务。”“五千块啊，多大的一笔债务。你的船才值几个钱，能算什么抵押？”
“孔昭德也不能一再退让了，他说，邵掌柜，这些年，因为有江虎生牵线搭桥，咱们兄弟无论做生意，还是做朋友，都没有撕破脸面的时候。我孔老三是个什么人，你也清楚。我感谢你这些年对我和弟兄们的支持和帮助，咱们一直相处得都很好，这些年，我们也为你付出了很多，回程的运费，你给多少，我就接下多少，从来也没有与你计较过。你从中得到了多少好处，你自己心里也有数。人哪，说不定哪天，什么天灾人祸都能遇到。这次，让我遇到了，算我倒霉，可倒霉也得认，什么时候才看朋友，只有遇到难处的时候。我不求你别的，邵掌柜，你只要给我一些时间，我想。我保证会为你补上这个窟窿。”
孔昭德的一番话，说得邵勤俭也不再那么强硬了。做生意这么多年了，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曾经有一位生意场上的高人就告诫过他，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逼大了，将是物极必反，不知将会地产生什么后果。
邵勤俭叹了口气，“在这样的气头上，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朝你发火的。你说兄弟，我不朝你发火，我能朝谁发呀。我们的那个董事长骂得我狗血喷头，说我拉关系，才找了一条木头船运送面粉，这样不出才是意外，出了事倒是正常。”
“你的东家在大连吗？我能亲自面见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吗？”
“快拉倒吧，还是我跟他说吧。如果你的命好，他答应了，大家皆大欢喜。如果他执意不肯，那我也没有办法了兄弟。”
“邵掌柜，你就多费心了，跟你们董事长好好说说情。放我们一马，让我们有一些喘息时间，我们会重整旗鼓，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邵勤俭说，“昭德兄弟，其实你并不是无路可走。你可以找你二哥孔大经理，五千块对他来说真的就是牛腚上的一根毛……”
孔老三脸沉了下来，“邵掌柜，你我的账，咱们俩来算，千万不要跟我说他……”
邵勤俭嘟囔着，“其实都是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亲兄弟，何苦啊……”手里拿着孔老三亲笔写着的字据，邵勤俭心里也有了点底儿，孔老三不愿意出头露面，他可以去找孔老二啊。名正言顺，当哥哥的能不管吗。管他汉奸不汉奸，只要自己没受损失，那才是经商之上策。
孔老三怎么也不会想到，红菱火磨面粉公司的董事长就是当年的于老歪。这些年，于老歪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让人尊敬的工商业家。他这次旧地重游，正赶上孔昭德他们大船出意外，红菱公司的面粉受损。从这次意外，他也知道了自己那些常年跑柜的人在外面的那些生意是怎么做的。大船出事了，事情败露了。巧得是，偏偏出事的那个船主就上他当年的冤家对头孔昭德，偏偏巧的是，那个芋头姑娘嫁给了孔昭德。当年，他们为了多扛一包货物，多吃到一块鱼和肉而争来夺去。而今，他们都发生了变化。毕竟不再年轻了，不过，巧的是，他在这次游戏里面竟然成了一个最大的债主。
走在小码头上，没有人知道他吕顺是谁，如今的码头，当年的老人一个也见不到了，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石头建的码头过往的船。旧地重游，富人与穷人能一样吗。吕顺走到了码头，他也想知道这些年，码头上都有哪些新鲜事儿。新鲜事，码头上天天都有，离不了酒色财气。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要数当年于老歪把小杠们一年的苦力钱全部卷走，逃之夭夭而一直没有下落。世上的事，都是有始有终。有始无终的事情很少，比方说，三国时的徐庶，还有那个美女貂婵，他们后来都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交待结局。于老歪也许同他们一样，永远也不知所终了。吕顺在一家茶馆里坐下了，听几个喝茶的人呼天泡地吹牛皮。如今，码头上的人还恨那个于老歪吗？这年头，码头上也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智者，一种是傻瓜。何为智者，就是能把钱从傻瓜手里拿到自己的手里，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坑、崩、拐、骗、偷。不要在意过程，要注重结果。人人瞧得清清的，码头上信奉的笑贫不笑娼。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不像当年那样痛恨那个于老歪吗。但是非观还是有的，人人敬重的人就是孔老三。在码头上，他站起来是根棍子，躺倒是根杠子。这些年过去了，所有人几乎都不再提起当年于老歪卷走小杠们的钱，让于家父女遭了难，老子死了，闺女卖进了窑子。世人都唾骂孔老二汉奸，怎么样，到头来，还是孔老二出钱赎了芋头的身子。那个孔老三有点像于汉臣，喜欢抱打不平，是个英雄好汉。但这年头，什么是爹？钱才是爹。
说得好啊！吕顺掏出了一块银洋，放在了桌子上，他走了出去。
人成各，今非昨，吕顺今天就是站在芋头和孔老三的面前，他们能够认出他来吗？他们真的不一定认得出他来。他不再是当年连脖子都挺不直的于老歪了，他白白胖胖的，都看不见脖子了。当年的尖嘴猴腮，如今也是一张肥硕的大脸盘，如同胖女人的丰腴屁股。在哈尔滨那个地方，他的山东口音早就改成了字正腔圆的北方话。一举手，一投足，看上去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饽饽往肉里滚，吕顺事业发达以后，他娶了一个富贵的大户人家的女儿。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在如此优雅的生活环境里面，养尊除忧的吕顺已经不再的打理生意场上的事情。把事情统统交给他手下的那些掌柜们的来做。他就是享受，人生就是享受。不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白来世上走一遭。他也知道，那几个掌柜一个比一个精明，他们也都想着法子从他手里搞钱。哪里会一点不撒也不漏，水清则无鱼，不给掌柜的一些好处，他们会为你出力吗。让别人用心，让别人出力，自己放不下，就要操劳，他就不可能到如今仍然满头的乌发，脸上连一丝的皱纹也没有出现。
这次大连之行，恰好遇到了孔老三倒霉，红菱公司的面粉受到了损失。他也面临着巨大的困境，他要赔偿人家二十万斤的面粉。吕顺没有气急败坏，反之，他在心里暗暗窃喜。邵掌柜向他汇报说，孔昭德已经立下了誓言，一定要包赔红菱公司损失的货物。价值多少？价值五千块银洋。可以答应他，也可以给他一些时间。他在心里说，这笔债务，他一辈子偿还不清才好呢。让他永远背负着，一辈喘不过气来。他太了解孔老三的为人秉性了，让这笔沉重的债务压在他的头上，让他一生都为这笔债务活着，而不再滋生什么替天行道的念头。
学生旅行团从日本回到了大连，船靠码头，学生们从船上走了下来。偏偏少了一个人，她就是孔宪茹。她一个人偷偷地留在了日本，而不愿意再回到大连。旅行团一行人没有等她，因为这个学生事先有准备，她潜逃了。短时间内，要从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一个女学生，好比大海捞针。既然孔宪茹愿意留在日本，旅行团不能耽误行程，只好将她弃之不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