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把菜上齐了,让大家坐下来。也许因为喜庆的缘故,莲花特地穿了一件红绸褡襟袄。一会儿,莲花从里屋扶出了一个人来,谁?是芋头。孔昭德脑袋嗡的一下,差点没能爆炸。他睁大了眼睛,没错,是芋头。他想伸出手去,可他的手僵硬地停滞在半空中……“芋头,真的是你吗?”芋头点了点头,眼泪从眼睛里漫了出来,一下了泪流满面。她哽咽地说,“老三,是我,我是芋头……”
孔昭仁说,“没想到吧,今天是好事连连,喜事成双。来,坐下来,我们孔家兄弟好不容易坐下来,难得啊,难得。来吧,芋头。”
老黄头说,“这桌菜,是东升楼张小九亲自掌的勺,你们看那糖醋黄花鱼,那鱼就跟活了一样。还有为松鼠鱼,有点像刺猬。还有这全家福,大海里的海味都全了。老二,你举杯,咱们开席吧。”孔昭仁端起了一杯酒,“我们弟兄俩从老家跑到关东,整整十一年了。十一年,我们哥俩一直忙碌,忙着干事,忙着挣钱,从毛头小伙子忙到壮年。我忙里偷闲,遇见了莲花,我们也就成了夫妻。莲花给我生了五个儿女,我才举办了一个仪式,才算正式给莲花一个名份。莲花是我老婆,也是孩子他娘。这第一杯酒,我敬我的夫人,何莲花。你任劳任怨,不辞辛苦,为我生儿育女,你是贤妻良母,你就是我的诰命夫人。”孔昭仁带头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也为今天另一桩喜事,我三弟与三弟媳妇的重逢,他们是千里的姻缘,他们是患难的夫妻,几经磨难,谁能想到芋头能在旅顺大狱里挺过来?但芋头活过来了,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芋头与我三弟,都是生性耿直,为人厚道的人。这十一年来,一个不娶,一个未嫁,好像都在等待今天这个日子。千里姻缘一线穿,你们俩的幸福从今天开始。”
芋头再也支持不住了,她倒在了孔昭德的怀里,像孩子一样哭泣起来……她是喜极而泣,她把孔昭德手里的酒杯夺了过来,“今天的酒,你不喝,我替你喝。”
说罢,芋头把头一仰,一饮而尽。
在那座孔昭仁建造的大宅院里,在正屋的那间新房里面,炕上铺着软缎子炕被,炕角叠着四铺四盖红被绿褥,窗户上贴着大红纸剪成了双喜字。周边剪着丹凤朝阳的图案,门上挂着花好月圆的红门帘,桌子上插着大红蜡烛,蜡烛放射出红色的光亮,芋头的脸庞给蜡烛光映照着红彤彤的。看得出来,她的心里为幸福感所充斥。她已经有些醉意,她的举止随意而有些放纵。芋头问,“老三,在码头上闯荡这些年,你告诉我,你有没有找过女人?”
孔昭德说,“芋头,你应该知道我孔老三的人品。除了你,我从来也没有沾染那湾浑水。”
芋头把嘴一撇,“我不相信,在码头上混的男人们,哪个会没有沾过女人身子的。”
“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我孔老三没有沾过女人。今天,我对着灯起誓,码头上千千万万个男人当中只有剩下一个真童男子,他就是我孔老三。芋头,你真的怀要疑我的品行。”
芋头的鼻子酸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要怀疑,我还会为你守身如玉吗?老三,我等了你十多年了,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你不赶紧上炕,你在那儿磨叽什么?”
“我心里有些不得劲……我没能抓到于老歪,替你父亲出气。还有,在你最艰难的时刻,我没有能力出手相助,没有能力赎出你,眼睁睁地看着你沦落到烟街青楼。其实我一直在努力,为你而努力。可是,我就是没有能力做到,我就愧对于你,愧对于你的父亲……今天我和你见面的日子,我心里好像装着一个包袱,沉甸甸的包袱。”
“老三,我都不去想它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为什么还惦念在心中?”
“因为我是男人,我不能不想。”
“我父亲识别人的眼力不行,他没有看透于老歪是个什么人。于老歪几句奉承他的好听话,就让我父亲找不到北而飘飘然。他这辈子,果真就栽在了卑鄙小人手里。”
“虽然你父亲的命运结局不好,但在我的心里,他仍然是码头的英雄,第一号的英雄。”
“我父亲能够容得下小人,却把你从码头上驱赶了出来。我父亲所有的朋友众叛亲离的时候,恰恰就是你二哥,他拯救了我。在此之前,我对汉奸没有任何好印象。自从二哥赎我于危难之中,我觉得他比码头上所有的人都有亲情,都有责任感。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痛恨汉奸。细细想来,汉奸可恨吗?汉奸并不可恨。可恨的是那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卖国贼。他们糟蹋了国家,老百姓苟且偷生,还要承担千古骂名,对于汉奸来说,这不公平。所以,当老毛子把我抓捕以后,无论他们对我用怎样的残酷刑罚,我都咬紧了牙关,坚决不说出你二哥的下落。我不出卖他,因为他是我的恩人。咱们俩别说这些五谷拉骚的事情,你还等什么?等我给你脱衣服吗?”
“走进我二哥的家门,我的心里就是犯硌应,就像吃了一只苍蝇。”
“老三,我明白你,我也懂你,说穿了吧,从前你这样,我以为你是山东人的倔强。今天,你还是这样一副德行,我看,你是固执,是偏执。越说越没意思,我没兴趣陪你理论。”说着,芋头解开了衣服上的纽扣儿,露出了粉红色的兜儿,兜儿的下面,包裹着两只已经膨胀起来的奶子。“连牲口都明白的事,还要我教你吗,老三,操你妈,老三……”
芋头从来也没有这样美丽过,从来也没有哪个女人比得上芋头漂亮,她那满头的乌云,那那双黑亮的眸子,她那棱角分明的嘴唇,她已经向他裸露,还要向他裸露。码头上多少男人们议论过的芋头姑娘,她的面相虽然不十分漂亮,但芋头生着天下最美的身子,女人堆里少有的宽肩,少有的细腰,少有的阔臀,少有的粗壮健美的大腿,还有那双天足……芋头在向他袒露,裸露,她已经赤条条的,她不相信,此时此刻她心爱的人还能坚守……
孔昭德血流加快,心中也加快,他的的瞳孔渐渐地发红,渐渐地渗出血来,如同燃烧起来的火种,带着一股热量向上升腾,向上……曾经有过无数的遐想,曾经无数次的渴望,他不想有羁绊再束缚自己,孔昭德腾地站起身来,他不知是扑过去,还是跳过去,他像一头老虎一样,他的双臂一下子就把芋头抱进了怀里。
芋头在他的怀抱里显得那么的弱小,他把芋头从炕头上抱了起来,将她扛到了肩头,从屋里,来到了屋外,来到了院里的那片空地上,他把她放到了地上,他把她的身体摊开了,他分开了她的双腿,把她分成了一个大大的人字,那一弯月牙儿悄悄地躲到了云层后面,他扑到了她的身体上面,他碰头撒野般地想要进入她的身体,他发出了一阵阵吭哧吭哧的喘息,可笨手笨脚的他就是难以进入她的身体……她的手,无比的细嫩,无比的柔软,就像穿过牛鼻子的那根缰绳,就像一支轻轻摇动的桨,他化作了一条小船,沿着那条极其富有弹性而柔韧的通道,摇啊摇,摇进了那条可以停泊小船的港湾……十年光阴,他与她积蓄了太多的力量,那一道道有节奏涌起的波涛,托着他与她充满了活力的身体,一会儿跃到了浪峰上,一会儿又滑到了谷底……他和她,盖着天,铺着地,黑夜成了他和她的遮羞布,他和她赤裸裸地在融会交溶,他与她也化为了一体……两个人意犹未尽地搂抱在一起说着悄悄话。芋头说,“想不到一身正气的孔老三居然在露天地里跟媳妇俩办这事儿。”孔老三说,“这样的房子我住着,心里空空荡荡的不踏实,总感觉房子要倒塌似的。在这个时候,我们不要去想别的……”
远处传来了雄鸡司晨的啼叫。东方的天际已经跳出来了亮晶晶的启明星。
孔老三把芋头扛到了肩膀上,“芋头,跟着我走吧,我不想呆在这儿。”芋头说,“可这儿,是咱们的家呀。”孔老三说,“这儿不是咱们的家,我要咱们自己的家。咱们还是回到码头去,那儿才是你的家我的家。”芋头看出来了,孔老三真的要离开这个刚刚安下来的新房,她说,“三哥,你还要我吃苦受罪吗?“孔老三说,”芋头,你怕吃苦受罪吗?“芋头声音哽咽了,她说,”三哥,我已经害怕了。”孔老三顽固不化,他说,”你怕也不行,你必须跟着我走,你现在是我的人了,我走到哪儿,你要跟着我到哪儿。走,咱们走!”
芋头好不容易挣脱了孔昭德的胳膊,她说,三哥,“从前,是有不少人骂二哥汉奸。可是,现在你到大街上听听,还有人骂汉奸吗?多少人努力想当个狗腿子,多少人连个给狗腿子拿名片的腿子都混不上。偏偏你跟二哥过不去,你打肿脸充胖子,装大尾巴狼。折腾了这么多年,我只想过安稳日子,我不想再折腾了。本来一切都那么的如愿,而你却突然翻脸变卦,你是有病,还是吃错药了。”
“芋头,你怎么说我都行。但是,我告诉你,我还是不能与二哥同流合污。你不走,我走,一定要走。回头,我把休书给写了。以后,你跟着谁过日子也不关我的事了。”面对着发生的这些事情,他也犹豫过。可那只是短暂的犹豫,与他一奶同胞的兄弟,他是靠着出卖灵魂,靠着投靠日本人,他才有了今天的辉煌。我孔昭德是山东人,我要让你看看,我不靠天也不靠地,我就靠着个人的本事,就在这个码头上,我能不能闯出一片天地,打出一片江山。孔昭德拔脚就要走。
芋头跪在地上,她用双手死死地抱住了孔昭德的双腿,“老三,你为什么认死理啊……”
孔昭德说,“芋头啊,如果人人都去不认死理,这个世上还有正理吗。”
孔昭德害怕自己不够坚决,他推开大院门,大步走了出去。
天边露出了光亮,天还黑着,金州城还在睡着,偶尔有几条野狗在路边寻觅什么。走出南城门,城门上面的两个“承恩”大字依稀可辩。城门没有毁于炮火,保存完好。承蒙皇恩,好像这儿是关东,皇恩似乎从来也没有光顾到这儿。金复海盖,辽阳在外。到了明代,金州与另外的三个州归山东登州府管辖。这座古城,似乎比刚刚建市的大连的经历更沧桑,外族人都统治和践踏过这里。也许总是被人奴役,也许总是生活在压抑之下,这儿的人们少了许多抗争的精神。他们愿意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就像石头下面的小草,正面长不出来,就从旁边钻出来。这儿的人们明明很贫穷,可他们走出家门的时候,总是穿上一条笔挺而时髦的料子裤子。那些外来的入侵者们也曾经拿着这儿人们的虚荣炫耀过,看看吧,在我们这块领地上的中国人,他们工作得有多么的愉快,生活有多么的富足。而人们的这种思想意识,恰恰应和了日本人文装武备的策略。
孔昭德大步流星地往前赶路。也许他是身怀武功的人,他总能听到身后细微的声响,是动物行走的声音,还是人的脚步声?他细耳怜听,他听清楚了,是芋头,一定是芋头,悄悄地跟随在他的身后。心里一阵欣喜,她到底跟着来了。心里也是一阵酸楚,芋头毕竟是个女人,这些年,她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她还是个烈女子,她情愿跟着他牵马坠蹬……孔昭德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等候着芋头走到近前。
芋头扑到了孔昭德的身上,她挥起了拳头,雨点一般落了下来,砸到了他的身上,一边砸,一边哭,“孔老三,你不是人,你是头倔驴。我操你娘,孔老三……”
孔昭德紧紧地抱住了芋头,“你骂我打我都行,所有的怨恨都洒到我的头上吧。但是,你千万不要操我娘,她是你婆婆,你这样骂她,是大逆不孝。”
“我活着是你老婆,死了也是你的鬼老婆。孔老三,你的心也像石头蛋子一样硬。我怎么偏偏跟了你这样一个山东棒子,安上一根尾巴,你真的就是一头山东的活倔驴。”
“我不是倔驴,我是头老黄牛。”
“老三,我真的服你了。知道我服你什么吗?多少人面对着荣华富贵,说的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而你不,你二哥给了你荣华富贵的机会,你却真的视为粪土。你真的不是一种忌妒或者说是虚荣而弃之?你是孔夫子真正的孝子贤孙。”
“听我给你说,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这个做人的原则,我会绝对保持一生,一直到死。就像孟子说的,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许多山东人在老家的时候,尚能守得住这个志向。可是,到了码头,到了自由天地,看见了灯红酒绿,看见了纸醉金迷,许多人都变了。可我不会改变,一辈子都不会。”
芋头心里装的那个孔老三就是一个真正的圣贤之人,她亲眼所见,当年在码头上,多少人拉着孔老三下水去吃喝嫖赌,说是没有人能守得住这个志向。人家孔老三守住了,就是坐怀不乱,任凭码头一片花天酒地,人家就是撼山易,撼孔老三难。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无论是受穷还是吃苦,作为一个女人,她也是死而无憾。
两个年轻人相依相偎,走出了金州城,一直朝着西南方向,走向了他们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