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掌柜,你是我从老家出来以后,在码头上遇到的第一个好人。因为我的二哥,别人说的那些传言,开始我很在意。我一心想证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可是,一切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所以,我必须拿出实际行动来,做出业绩来,闯出名声来,人们才会相信,我孔老三虽然有个汉奸的哥哥,但我要无愧于我的祖宗,无愧于孔夫子的后人。”
于汉臣说,“好小子,我没看错你。闯去吧,哪个英雄好汉不是闯出来,没有说出来的,也没有等出来的。只有闯。闯才有出息,闯才有机会。我相信你,一定能闯出来。”
“于掌柜,如果我没有老师,我会拜你为师的。我离开码头了,我希望你也多保重。”
“难得你这么忠诚,咱们爷们还是有缘分。将来,说不定还能走到一起。”
临走的那天晚上,孔老三与芋头姑娘见了一面。孔老三告诉芋头,在老家,爹娘没有给他订下娃娃亲。在关东的码头上,他遇见了芋头姑娘。从她每一次多给他饭碗里打了几块鱼段几块肉,他就开始对芋头产生了好感。平日里,芋头对他的那些缝补浆洗的关照,他也都记在心里。要离开码头了,他对芋头说,有朝一日,他要娶亲,他要娶的人就是芋头。他也希望,芋头心里想的跟他一样,有朝一日,芋头要嫁人了,她要嫁的人也是他孔昭德。
芋头答应了孔昭德,咱们俩都把对方装进心里。等到花好月圆时,就结为夫妻。他和她没有发下海誓山盟,但他和她都相信,日后将来,他们必定会成为夫妻。
与褡裢湾码头隔着一个海湾,在一个名叫青泥洼的小渔村,俄罗斯人选中了那里,要在那儿建设一个大码头。码头已经初现规模,水深湾阔,山环水抱,也是一个天然的良港。在一块崭新的土地上,俄罗斯人要在这儿建造一个大码头,要建造一个城市,一个军港,一道能保卫远东的坚固防线。俄罗斯人给他们的“达里尼”下了定义,这里将来将成为东方的巴黎。
为了这个东方的巴黎,尼古拉耶夫二世拨来大笔的卢布,为了这个梦寐以求的远东出海口,俄罗斯将不惜一切代价。从欧洲到远东,这才称得一个真正大帝国的势力范围。超过二千三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可以占据世界七分之一的面积。从西到东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修通了,横贯满洲的中东铁路修通了,再接通从北到南的南满铁路,南满铁路再与达里尼港相连,这样的格局,这样的版图,那时的俄罗斯将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帝国。
孔昭德离开了那个老码头,他到了另一个新的码头。跟随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人,他就是绰号叫猴子的马小三。猴子实在太崇拜孔老三了,他一直想拜孔老三为师傅,孔老三一直也没答应,他这点本事,哪里能收徒弟。猴子他发过誓,孔老三到什么地方,他就到什么地方。两个人走了大半天,也就来到了那个大码头。
猴子说,“三哥,咱们非得在码头上混吗?”
“你说咱们不在码头上混,能到什么地方混?”
“就凭三哥的本事,咱们也拉起人马,学习李闯王,或者学习老罕王,起兵造反,杀进北京城,三哥也登上金銮殿,弄个皇帝当当。”
“记住,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走到哪儿,都不能胡说八道。”
大码头似乎更加热闹,这儿街道更宽,这儿楼房更高更洋气。马路上跑的俄式的,日式的,还有法式的四轮马车。还有两个轮子的黄包车,二人抬的轿子,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孙大舌头也跑到这儿打牛胯骨唱四大多,“中国的人,外国的车,天上的星星,蚂蚁的窝。”
孔昭德和猴子只觉得眼珠子不够用的,从小码头到了大码头,真没想到,前两年还是个小渔村,如今已经有了城市的模样。走着走着,看见了一个打场子卖艺的。一个壮汉光着膀子耍一把单刀。那刀耍得也不算赖,呼呼生风,围着一圈看眼的人看得是目不暇接。耍到好处,人群当中也不时叫起好来。这时,另一个敲铜锣的汉子端过了一笸箩大红枣。沿着场子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叫着,“各位掌柜的看好了,哪个用枣子打中了这个耍武艺的,咱就赏他一个大钱。哪位试试身手……”
枣子发到了看热闹人的手里,大伙儿试着用手里的枣子打击那个耍刀卖艺的。也别说,卖艺人那刀耍得如一条飞舞的银龙,将他的身子团团缠绕起来,密不透风。抛向卖艺人的枣子纷纷落到了地上,细瞧瞧,每一个枣子上面都带着刀刃砍削过的印记。
孔昭德看得高兴,他让猴子把那个装枣子的箩筐拿过来,他也要让耍把戏的知道,围观的人也不都是瞧不出门道的。筐子找来了,他瞧准了一个空子,将箩筐扔了过去。不偏不倚,那个挺大的一只筐居然一下子扣在了耍刀人的头上。人们哄笑了起来,耍刀的喊叫了起来,“不玩了不玩了,俺师傅来了,让俺张罗了一阵子,没想到,把自己个老二儿露在了裤裆外面。出洋相了,出丑了,对不起各位了。”
孔昭德要走时,他的肩膀让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汉子站在他的身后,“这位兄弟,如果还有记性,当年你刚下船,咱们有过交往……”
孔昭德想起来了,跟前的这个中年人就是当年他刚下船时,曾经在褡裢湾码头拉大炮时,遇到的那个名叫邓春的人。真的是山不转水转,两座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总是能见面的。“是你呀,邓春大哥。怎么这么巧,刚到大码头,又遇到了你。”
“说明咱们俩有缘分,能不能赏个脸,一块儿喝杯酒?”
“今天我刚刚来到码头,尚未安下身来。等到安下身来,找到了活儿,我请大哥。”
“你不是在褡裢湾码头干得挺好,于杠头也挺认可你的,他怎么舍得把你给放出了码头?”
说来话长,孔老三把这一段时间码头上发生的事情说给了邓春听,都是因为二哥投身日本人,他也受到了牵连。他在码头上混不下去了,才来到了达里尼的这个大码头。
邓春听了孔昭德一番诉说,沉思了片刻,想当初,他刚从老家到关东来的时候,他也在码头上混过。说起于汉臣,那是他的大哥。他和于汉臣还磕过头拜过把子。于汉臣这个人什么都好,仗义疏财,做事讲究,站立起来是一棵树,躺下去也是一根杠子。但是,于汉臣就是看人看得不准。按说,他在码头上混了那么多年,他早就应该发达起来。遗憾的是,就是身前身后溜须拍马的这些小人,让他吃过一百粒豆子,他还是记不住豆腥味儿。
“邓春大哥不在码头上做事,现在做的什么行当呢?”
邓春说,“我也不瞒兄弟,我现在做的事情,往大里说,我是在为民族,为国家,为天下的黎民百姓除害。往小里说,我也算是黑吃黑……因为在四通八达的码头,外国人把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传进了中国。中国人从前哪里知道什么叫大烟吗啡,这两年,什么毒品都在码头上流行。只要抽上了,只要扎上了,活生生的人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这些事都是谁干的?不是中国人干的,都是他妈的高丽人干的。他们在长白山里种大烟,然后制作成毒品,专门往咱们沿海码头上销售。哪些地方官府的官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往他们的口袋里面塞几两银子,他们才不管抽大烟扎吗啡的。我的手下有一帮人,我们专门与那些鸦片贩子们斗。我杀他们的人,越他们的货,抢他们的钱,我不能让他们的毒品毒害中国人。”
孔昭德惊叹道,“邓春大哥不是再生的林则徐吗,你做的是正义之举啊。”
“外国人盼望着中国人都抽上鸦片,抽上了鸦片,银子是他们的,中国人成了大烟鬼,哪里能跟他们打仗。这两年中国人跟外国人打了几仗,败在了哪里,败在了体质。我们中华古国本来是个尚武的民族。看看咱们的精气精,与人家不在一个擂台之上。因为我们做的事情得罪了一些毒品贩子的利益,也断了一些官员们的财路。所以,他们联起手来对付我们。”
“我真的想跟大哥一起来做这件事情。”
“那可是真刀真枪,一命对一命,做起来并不简单。兄弟哪天在码头上混不下去了,或者遇到了什么难心事,你就到海头边上一个名叫懒汉砣子的地方找大哥。”
猴子提议,“三哥,你与邓春大哥有如此情分,你们俩为什么不结拜为磕头弟兄?”
孔昭德说,“来到码头,我还真没有结拜过磕头弟兄。”
邓春说,“只要兄弟能看得上大哥,咱们就借着这个路边的小馆,结拜为金兰之好。我年长你几岁,我是你的兄长。”
孔昭德说,“我和大哥,当年在码头有过一面之缘,却没能交往,今日再次相会,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缘分。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说罢,孔昭德跪在邓春的面前,就给他磕头。
邓春紧紧握着孔昭德的手,“我记得,我师傅当年就谆谆教导我说,人的一生,可以广交天下豪杰,但知己不可太多。其实知己也不可能太多。我今天与昭德兄弟结为生死之交,我们不可以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却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要单行好事,莫问前程。我们要替天行道,剪除邪恶,如果谁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或者有悖于兄弟情意,天诛地灭……”
他们焚香,共同对天磕头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