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快吃中午饭了,我和刘文敏带着孩子在等着吃大锅饭,有人从村里出来,大声对我吆喝道,兴民,你家来亲戚了。
我听了没有理睬他,倒是刘文敏问了话,她问,是什么样的亲戚?
那人说,是个女的,挺着大肚子,正坐在你家门口的石礅上呢,说是从铁矿来的,穿一身劳动布褂子,还沾着矿石粉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子提了上来,我就猜想到了是程月凡,我害怕的是她万一咬定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就丢人了。
程国光死后,我偷偷到过程月凡家,每一次去就跟做贼似的。
程国光死了,程月凡就一个人过。我也劝过她再找一男人。程月凡那时不太悲伤了,就对我说,挺个大肚子怎么能找男人。她又开始恨我说,谁有前后眼,早知程国光会死,我就不问你借种了,借了你的种子谁知一下子就种上了,你的种子是个坏种,跟你李兴民一样,投机倒把的坏,你的种子也坏,跑到我肚里使坏,整天在我肚里乱蹬乱踢的。要是没种上,我没有负担,好找,现在不好找了,呜呜……
她肚子里有我的孩子。程国光死了,程月凡也算是我的女人了。我问过程月凡肚中的孩子是男的是女的?程月凡说肯定是男的,是个坏种。我心里屁喜极了,我对她就近乎多了,不亚于刘文敏。我就时常利用上街买东西,拐弯到程月凡家来,尽管来的不多,每次都没空手,都给她捎点吃的东西。程月凡是国家工人,每月有粮油,只是粮油越来越少了。
春节前,她快生产了,就不上班了,在家歇着,还能照样领工资。只是工资不值钱了,国家通货澎胀了,领到的东西自然是越来越少。三年自然灾害中,大批铁矿工人不干了,跑回老家去种地。原因是钱不值钱了,国家的仓库也没有粮食了。国家工人不如种地的农民风光。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谁还愿意做工人,还是农民好,有地就饿不死。
程月凡来找我了,找到了家门口,我猜想她是来找麻烦的,就是让我认下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知道后,就回家去,刘文敏拽着我说,你慌得什么,是谁来了。
我对刘文敏说,你带着孩子在这儿领饭吃,我看看就来。
我瞪着刘文敏,用不容反抗的目光看着刘文敏,然后我就转身匆匆地往家里走去。
果然是程月凡,她挺着大肚子,坐在石礅上,嘴巴也变得乌黑,就像是一个吃饱食物的母鸭子。
我当时是穿着中山装,口袋上别着粗黑钢笔,很风度地来到了家门前,程月凡看见了我,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到了她跟前,问,你怎么来了。
程月凡说,没想到,李保管员的家这么好找。
我赶紧开了大门,把她请进了家。我家是三间草屋,院子也亮堂。程月凡进来了,站着打量着,说,还是农村好。
进了堂屋,我拿小凳子让她坐下,她看着,说,我能坐吗?
我又拿个高凳子,放在她的屁股后面,她笨拙地坐下,打量着家打量着我。
我的心开始不安了,我怕她来胡闹,这样对我不好,我问,你怎么来了?
程月凡看着我,说,我出来转转,谁知道碰到了鬼打墙,把我领到了小李庄。
我苦笑,说,哪来的鬼,是你想来的。
程月凡笑了,说,你就是鬼……李兴民,看你油光滑亮的样子,你是不是政治挂帅了,思想进步了,不投机……
我怕她在家里说出我投机倒把的事来,说,俺小李庄的人都政治挂帅了,没有落后的人。
程月凡撇着嘴,说,这么说落后的是我这个国家工人了。
我安慰她,说,这么远的,你跑来,有什么事吗?
程月凡抚摸着肚子,对我说,李兴民,你爷是大队书记,你大哥是生产队长,你也是保管员了,你是知道的,铁矿现在越来越穷了,粮油越来越少,钱不值钱,我来问你,孩子生下来了,能不能把我们娘俩的户口按到农村来,给我们娘俩一块地,我带着孩子种地,有了地就饿不死了。
我说,你的思想还没有提高,等到炼出的钢铁超过英美,我们就实现了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按需分配,就是全民所有制,什么工人什么农民,那只是形式上的分工,都在一个大锅里吃饭。
程月凡看着我,说,吆,李兴民,你真是政治挂帅了,你别给我说假话,你到底能不能把孩子的户口按在你队里,你说!
我很无情地说,不行,你和我没亲没故的,别人会怎么想呢?
程月凡气了,说,咱们还没亲没故,什么叫亲,什么叫故,孩子以后都叫你爸了,这比亲还亲呀!
我说,这,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万一让俺家刘文敏听到了,可就麻烦了。
程月凡说,李兴民,你不想问我的事可你得问孩子的事吧,你怕我连累你,我不连累你,你就把孩子的户口按在你的户口上,孩子是你的,我就不用你管了,你说行不行?
我说,我考虑考虑,让我想想。
程月凡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要再想几个月,孩子都会跑了。
我白着眼,看着她。她也是看着我,轻轻地拍着肚子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下个月生孩子,下个月是正月,你个死脑筋你可以算算,孩子是什么时候上的我的身。
说着,刘文敏进来了,她把孩子扔给了别人,偷偷跟着我来了。她一个人进来,就像是疯狗一样指着程月凡说,程月凡,你个破鞋,你肚子里的东西还不知道是谁的野种呢,你来缠着俺男人干什么,你看他当官了是吧?
程月凡看着刘文敏,很冷静,问我,她是你媳妇刘文敏?
没等我张口,刘文敏上前踢掉了程月凡坐的凳子,程月凡就站了起来。刘文敏指着程月凡说,你们说话,我都听到了,程月凡,别说你肚子的野种不是俺家的种子,就是他李兴民的种子他也不能认,他李兴民要是敢认,我就去大队告他。
刘文敏没有说完,我上去把她摔倒,连打脚踢,骂道,你在胡说,我就打死你。她被打得她愣住了,愣愣地看我,然后倒在地上,耍无赖,哭泣着,我的娘啊,我的娘啊,我怎么有脸活啊……
我理理身子,摸摸身上的钢笔,对程月凡说,你先回去吧。
程月凡不再说什么,竟自走了出去。我跟着到了院子,问,你到哪里去?
程月凡到了大门后,对我说,李兴民,我不会连累你的,你是干部。
转过身,用手摸着我的中山装,摸着我的钢笔,眼里掉下了泪水,她抹抹泪水,对我说,你回去劝劝大姐,都怪我,别打她。
程月凡走了,我深情地记住了她抚摸着中山装和钢笔的神情。
程月凡走了,没有让我送,她自己把大门关死,把我关在家里,走了。她怀着我的儿子走了。
我急忙地回到了堂屋里,抓起在地上干哭的刘文敏的头发,恶狠狠地说,她没有闹,你倒闹起来了,你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吧,要让人告发,我们就完了,你知道不知道?
刘文敏不哭了,看着我。我继续威胁她,说,你还不明白,程月凡没有吃的了才来找我,咱队马上没有吃的了,来找我的女人更多,你呀,没有政治头脑。
我拉起了刘文敏,和她一起回到了大食堂。开饭了,一人一碗面水,一个黑饼子。大狗、二狗跟着二嫂的,怎么跟着我大嫂吃了饭,我大嫂和她的两个儿子,还有大狗、二狗,他们一起吃饭。不用说,我大嫂想站我们的便宜,吃了大狗、二狗的饭。
我和刘文敏到了他们跟前时,饭马上吃完了。刘文敏抱过二狗,拉起大狗,问大狗,你还饿吧。大狗会吐词不清地说,见了刘文敏就撒娇,说饿。拍着肚子。刘文敏火了,拍着她的大腿,就和大嫂吵架。
刘文敏气势汹汹地指着我大嫂说,你没有吃过饭,你连俺孩子的饭也吃了,你看孩子饿的。
我大嫂是个要脸面的人,在小李庄,除了俺爷俺娘以外还没有人敢给她吵架。这次刘文敏忽然大了胆子,给俺大嫂吵架,小李庄人看热闹了,他们说,咦,有敢给母朝廷吵架的了!
他们把俺大嫂比喻为生产队里女当家的,就像是母朝廷。
俺大嫂是个爱面子的人,刘文敏当众揭穿她骗吃了孩子的饭,能不恼火吗,当时就立了眼,和刘文敏对骂。她指着刘文敏骂道,不通人性的东西,我给你喂孩子,还得罪了你。
刘文敏把孩子给我,到了大嫂跟前,蹦着骂道,还不知道谁不通人性来,连小孩子的饭也骗着吃。
大嫂丢人了,脸红了,她恼怒着,骂着,上来打刘文敏,打着还骂道,我叫你个不通人性的东西。
上前拽住刘文敏的头发,刘文敏也不含糊,也是抓住她的头发,两人打了起来,就像是斗架的母鸡。
大嫂横惯了,今儿碰到了对手,就要露出自己的横劲来。两个女人抓住打在一起,头发是一绺一绺的掉。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看热闹的人,在暗暗喝彩。二嫂几个人在拉架,终于拉开了。大嫂还是不饶人,开始骂我,说,小三,您大哥什么时候对不起你了,你叫你媳妇来给我打架。
我没有理睬她,我对她说,你别扯那么远,你们打架管我什么事?
二嫂和几个本家来劝解,大嫂还在骂,我和刘文敏抱着孩子回家了。
吵架是春节前的事。我们就在大食堂过的新年。可是,队里已经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肉食了,就连平时吃的饭也成了问题。每顿饭是一人一勺头小米汤,一小块黑窝窝头,比狗屎大些。
吃完了大锅饭,各人回各人的家再吃饭。谁家都有私藏的粮食与能吃的东西。大锅饭在春节前解散了,还是各人回各人的家烧火做饭吃。五九年的春节过的真寒酸,没有了过去的欢闹与鞭炮。人要火红,天也跟着火红,大红红的太阳每天准时地从早上照到晚上。老天爷就真的不下一滴雨。庄上的老年人才觉得可怕,说灾年来了。
除夕的晚上,天上了黑影,我就挎着篮子去给爷娘送节礼。我想大哥、二哥都送了,我也不能不送,我顺便看看他们两家送的什么。我还记得我是送的是两捧花生,有炸的高粱丸子,六个粗面馒头和两瓶酒,酒是程月凡发的酒票买的。我以为我爷正在跟大哥、二哥喝酒呢。我推开了大门,然后关上,进了堂屋。堂屋也关上了门,屋子里亮着马灯,捻子很小,红红的,照得人影模糊。我推开门进来,他们吃了一惊。我爷正在抽旱烟,我娘叫了一声,小三,你怎么来了。
我把篮子放在我跟前,坐在门旁的凳子上问俺娘,又出什么事了,大年年的。我爷坐在八心桌子旁看着我,桌子上有两个黑碗。我娘说,没事。
我说,没事,就这样过年,没有饱饺子,没有炸果子,没有炒花生?明天不叫齐一家人来吃饭?这过的什么年?
我娘说,小三来,还叫人来吃饭,吃什么,你看看,我跟你爷吃的,就喝碗红薯面汤,就着盐粒,还不能吃饱,还怎么让你三家来吃饭?
我气愤地问,粮食呢,你们的粮食呢?
我娘说,今年没有收,人家都去地里偷了,是你爷能偷还是我能偷?
我把送的东西,拿到了灯光下,摆在了桌子上,我爷看了,怀疑的目光盯着我,我娘也疑虑地看着我。
我爷看着桌子上的东西,用旱烟袋敲着桌子问,小三,你说,这可是正路来的?
我娘也问,小三你说实话,不是从仓库里来的吧?
我嘿嘿笑了,说,仓库有酒吗?爷,娘,你们放心吃,这不是我贪污的,是我过去投机倒把挣的,积攒下来的。
我爷放心了捏了丸子放在嘴里,我娘笑了,说,还是小三聪明。我爷拧开了酒瓶,往碗里倒酒,我陪着爷喝酒,吃着丸子、花生。我娘看我爷吃了,赶忙把东西收拾了起来,只剩下几个丸子几个花生。我娘对我说,你大哥、二哥家也是没有吃的,没有过起年,省点给他们的孩子。我才知道,他们两家没有东西跟爷娘送节礼。
从我娘的嘴里知道,庄上有大半人都没有过起年。都在半饥饿中。
大年初一我没有上俺爷家,也没有去俺大哥、二哥家,在家快乐地偷吃东西过的年。
程月凡是正月十三生的程山。那年春节是年前立春。
俺队在春节刚过就出了大事,炼铁炉上的高大草棚被不满的人放火点着了,整个夜晚,火红的光芒照耀着天空。上级很重视,认为是地主富农趁机破坏。俺爷带着大队的民兵把俺队的地主富农全部抓了起来,审问。拷打之后,结果真是地主富农放的火。
生产队开了几次会,说形势不好了,有敌人要阴谋夺权,我们队里就组织了民兵夜夜敲锣打更,要报平安无事了。民兵保护的重点是麦场边上的那三间仓库和生产队的牛马棚。不能让坏人偷粮食,不能让人偷牛马,更不能让敌人夺权。
我和刘文敏在家里关上大门,夜黑人静时,从床底下的泥缸里扒出存储的粮食,补给自己。刘文敏要给二狗断奶,我不同意,让二狗吃奶吃到五六岁,吃奶省娘食,刘文敏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