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充满铜臭和艺术被过度高估的地方,一幅画可能会是一个人一辈子的薪酬都买不起的、带颜料的白纸。钟步华徜徉在这个金碧辉煌、灯光炫目的殿堂里,欣赏着这些真正的艺术品,总有种似曾相识、却可望不可及的悲伤。“这张画?”他在一张青春少女的油画前停了下来,喃喃自语:“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啊!这幅画太与众不同,也有点儿太不合时宜。整个殿堂里摆满了署名凌玲的各种画作,有草原上飞奔的骏马、有酣睡中的东北虎、有书桌上绽放的水仙、有荒郊野外的农家小屋、有日已西沉的险峰、有孤悬海上的灯塔……从画家的这些画作不难看出,画家本人绘画功底极其深厚、涉猎极其丰富、眼界十分独到。可就是这位眼界独到的画家,在自己众多的风景画和动物画中,掺杂了一张人物画,这着实让钟步华费解。
“看画?”
“看画。”
“懂画?”
“不懂。”
“那您是?”
“喜欢。”
“觉得这些画怎么样?”
“画得很好。”
“有喜欢的吗?”
“有。”
“哪一幅?”
“就是眼前这幅人物油画。”
“为什么偏偏是这幅呢?”
“似曾相识,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见过画还是见过画上的人?”
“都有吧!但又说不好。”
“想买下来吗?”
“不想。”
“为什么?”
“这个……”钟步华这才意识到了身后有个跟自己说话的人,连忙转身,尴尬地说:“太贵了,没钱,买不起。”
身后是个女人,披肩卷发,西装,看不出准确年龄。
“没关系。这个年代真正懂画的,不一定能买得起画;真正买得起画的,不一定懂画。能赏脸参加我的画展,我已经很高兴了。”
“可我不是自愿来的,别人硬把票塞给我的。”
“小伙子,你很诚实。”
“本来嘛!送我票的人去相亲了,怕票……”钟步华虽然诚实、固执,但下面的话也知道很伤人,就不说了。钟步华看出了女人脸上很微妙的变化——尴尬。“虽然我不是自愿的,但是看完画后,我觉得我不虚此行,不来会后悔一辈子。”
“怎么讲?”
“就拿这幅《水仙》来说,水仙的枝叶浓郁茂盛,配以晶莹剔透的玻璃花盆,连水仙的根部都清晰可见,足见做画者观察细腻、不拘章法,非传统画家一派,但……”
钟步华紧盯女人的脸,有些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我曾经见过水仙,到了三九天,最冷之时,水仙也最旺盛,但如此高的水仙叶,应该多少会有些弯曲,怎么会如此笔直没有一点儿弯曲呢?”
“哦!”女人突然有种被说到要害的醒悟。
“接着说!”
“再说这幅《灯塔》吧!这幅画对黑、蓝两种色彩……”
钟步华逐一点评,一圈下来又到这幅人物画前。钟步华这才意识到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忙问:“您是?”
“我就是这些拙作的临时主人——凌玲。”
“呀!”这次该换钟步华尴尬了。“您就是大画家凌玲啊!我这可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班门弄斧啦!丢人啊!丢人啊!”
凌玲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你说得句句在理、句句都切中要害,每句都是难得的金玉良言啊!”凌玲感概地说:“这可真是‘高山流水,知音无限’啊!只可惜,你虽然长了一颗高雅的心,却掉进了平凡的世俗里。”
钟步华不以为然地说:“平凡有什么不好?其实,平凡是多少人想要苛求都求不来的。”
“小伙子,你叫什么?”
“我叫钟步华。”
“做人要有始有终,最后一幅了,说说你怎么看这幅画。”
“好!”
“就一个字?”
“就一个字。”
“为什么?”
“这也是我最想问的一件事。”
“什么?”
“如此完美无瑕、栩栩如生的一幅人物画为什么会和这么多风景画、动物画摆放在一起展览呢?本该最值钱的一幅画,为什么标价最低呢?”
凌玲什么也没说,把墙上的画摘了下来,递到了他的面前:“这画是你的了。”
钟步华一愣,没敢接她的画。
凌玲着急地说:“拿着啊!”
他摇摇头,依然没敢接。
凌玲解释说:“这个世界真正懂画的人不多,你算一个。最好的画送给最懂画的人。”
他退后一步,摆手说:“不要!”
凌玲不解地问:“为什么?”
钟步华解释说:“我不是不想要,也不是不敢要,而是不能要,这画太贵重了,现在还不属于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等我凑够了钱,一定回来取。”
凌玲笑了。“可能等你拿钱回来的时候,画已经被人买走了。”
钟步华很平静地说:“那也只能说明这画真的不属于我。请帮我留到闭馆之前,我一定回来。”
钟步华走了,凌玲望着他执拗的背影笑了。
四个小时后,钟步华急匆匆地带着筹够的四千元钱,再次来到了市文化宫的门口。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文化馆提前闭馆,凌玲的画展提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