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清晨都在炭火旁忙碌的婆婆颤巍巍端上一盏铁盘,木屋中的闲话随之戛然停息,随着盖头被揭去,一阵浓郁的香气随着升腾的蒸雾扑面而出,原来是十数个几乎占据铁盘所有空隙的栗色烤饼。
“早餐,只有这些粗糙的吃食,”她面带歉意地说,“这些橡子饼...”
“已经是添扰了...”晏念苦涩地回应道,他平素面薄,不愿受人恩惠,晏黎与苏妙悟却毫不客气,“谢谢婆婆!”晏黎欢呼着迫不及待地捧起一块,可随即却又因为烫而不断呵着气,将橡饼在两手间不住交换。
“吃橡子饼,可急不得啊。”婆婆瞧着她笨拙的动作不禁笑道。
“嗯,嗯!”晏黎含糊地答应着,最终抵不住诱惑大咬一口,随后仔细咀嚼,虽然寡淡的味道不及想象中美味,但也有种独特的香气,若细细回味,还有些涩口,可是软糯的口感无与伦比,她又咬一口,心满意足的让食物填满嘴巴,之后经由食道流入胃中,她激动的几乎流下眼泪,他们究竟有多久没吃到热气腾腾的食物了,那感觉果然是辟谷丸无法替代的。
驿站主人又端来几碗同样味道寡淡但颜色浓郁的汤汁,褐色碗沿布满大小不一的豁口,在蓬勃的蒸雾中若隐若现,仿若人残缺不全的牙齿。尽管餐具简陋,食物粗糙,但热络的气氛仍让三人心生暖意,于是纷纷捧过橡饼,就着汤汁开始享受久违的盛在碗中的早餐。
“是不是味道淡了?”三人正大快朵颐,驿站主人却取来一只藐小的布袋,微笑着问,笑意仿佛是从他脸上每道深嵌的皱纹中流露而出。
“还好,还好。”晏黎声音含糊,橡饼粘稠的口感让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但是当她注意到老人手心的布袋时,乌黑的眸中又重现光彩,“是什么?”
老人在案上缓缓摊开布袋,现出一撮墨色的颗粒物,“山中没什么能调味,”他微笑着说,“尝尝我媳子用卵石研磨的麻椒。”
“麻椒?”晏黎学着老人的样子拈起几颗并将之洒上橡饼,之后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直到她看到老人用缺了牙齿的干瘪嘴唇咬下一大块橡饼后,她才又吃了起来。
“哥哥...”可是片刻后她却带着哭腔,用乞求的眼神向晏念求助,“我感觉不到涩头了。”
她的发音令众人忍俊不俊,显然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深知麻椒的厉害,而与她“积怨颇深”的苏妙悟更是笑的可谓“花枝乱颤”。
“年纪大了,口中味道淡,就爱嚼些草叶、沾点麻椒...”老人边咂巴嘴边淡淡地说。
“没关系,含着汤汁,很快就好了。”晏念抿着笑,对晏黎说。
“唔,”晏黎答应着,寻一处平坦的碗沿开始嘬饮,琥珀般的汤汁随她吞咽逐渐减少,直到只剩浅浅一泓,被几片枯黄的叶子遮掩,“唉?碗底有肉?”她惊呼着,欣喜地望向正嚼着橡饼的老人。
“昂,是昨日武者留下的野物,入了水,放不住了,我们上了年纪,就给你们年轻人吃...”驿站主人含着憨厚的笑意说道,声音很轻,仍令三人感动不已。
“我们无以为报,”晏黎哽咽地说,“要不...”她的视线再次开始寻找,“要不,苏哥哥的黑匣送你们吧...”
她话音未落,苏妙悟已下意识捂紧黑匣,之后紧张地望着众人。
“几块干粮,有什么好报的,”老人推辞着,却禁不住打量被苏妙悟压在身下的黑匣,于是苏妙悟捂得更紧了。
“靠着山还能饿死人哩?”重新坐回火盆旁的老婆子罕有地插话道,炭火正随着她的拨弄发出忽明忽暗的光。
三人瞬间红了脸:没饿死,却也饿了几日。
“可现在是冬季啊,婆婆。”晏念双眉微蹙,疑惑地说。冬季的山间一片萧瑟,充斥着枯枝烂叶,秋实早已化为泥土,飞禽走兽也销声匿迹,三人在穿山途中可是吃尽了饥荒的苦。
“还是年轻啊...”驿站主人捋着自己卷曲的胡须感叹道,“难道吃食会自己蹦出来?找你们?”他边说边把一枚皱巴巴的草叶丢进口中,“在山中过活啊,就要像野猪一样思考。”
“野猪?”苏妙悟下意识重复着。
“昂,野猪啊,”老人搓手比划道:“见过吗?”
晏黎茫然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吃过!”她说。
老人被逗笑了,笑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在山中,野猪最会找食儿,”他说,“你们何时见过野猪饿死?”
“是因为野猪鼻子灵?”苏妙悟不解。
“鼻子灵得多了,年轻人,”老人微笑着说,“蝗虫鼻子也灵,为何只知道啃草皮?就像流寇一样,呼啦啦来了,却总是吃得少,毁得多...”
苏妙悟不禁瞠目,眼前的老人在他心中蓦然变得高大,深嵌在脸上的皱纹又哪是岁月的痕迹?简直是智慧的结晶。
吃得少,毁得多...晏念同样无言以对,他思忖着,心想岂止流寇如此,人类、众生不也是这幅尊荣吗?就像蝗虫一样...
宽绰的驿站瞬间陷入沉默,只剩下炭火劈啪作响的燃烧声,苏妙悟沉吟半晌,忽然如炸锅般从黑匣上蹦起来,对驿站主人说:“您莫非是农家?”
“是啊,”老人面带笑意,神色淡然,“这都被你发现了?”他的反应让苏妙悟更加兴奋了,但他却接着说:“从军前我种了几分薄田,算得上半个农人,后来战乱,就顾不上了。”
“不是那个农家,”苏妙悟喟然长叹,丝毫未注意到晏念的疑惑以及晏黎的蔑视,“我指的,是修饥谨,救灾荒,上应天时,四季农时的农家。”
然而木屋中的老人更加困惑了。
“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为神农之言,也就是位列九流,信奉神农氏的农家!”苏妙悟仓促地解释着,尽量让自己语气清平,“《汉书》中不是有二十篇《神农》吗?还有《吕氏春秋》与《淮南子》,关于农家,其中多有记载!”
可他的一番阐述最终只换来晏黎一声冷淡的“哦”,于是他明智的放弃了。
“年轻人,我花了很多年观察、适应山林,”老人笑着语重心长地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农家,但我知道,要想在山中过活,靠不住那些,所以我为什么给你讲野猪,而不是家猪?”
“因为野猪不会拘泥《汉书》、《吕氏春秋》和《淮南子》!”晏黎幸灾乐祸地置喙道,这次就连在一旁拾掇火盆的婆婆都“噗嗤”笑出声来。
“不是!”驿站主人恍若并未听出揶揄,一本正经的态度反倒更令苏妙悟窘迫了。
“因为野猪会找诀窍,”老人说着又捋了一枚草叶,“野猪会从厚厚的栎树落叶中翻出橡果,会刨开肥沃的黑土找到水分充溢的植物块茎,而不像蝗虫那样浅尝辄止,只会浮于表面。”
晏念恍然大悟,肥沃的黑土下必定生着什么,无人采摘的坚果更不会凭空蒸发,他们在旅途中因为偶尔拾获些干瘪的松塔而窃喜,却从未想到栎树的叶子不知比松针大了多少倍,足以掩埋满地的橡实。
“野猪是山间的拾荒者,是擅于觅踪的猎手,”老人接着说,“你们要能像它那样观察,就不难发现雉鸡会在繁茂的灌木中做窝,野兔会在罕有人至的地方落下痕迹,用一根草绳、几缕树须编成套索,怎么都不会空手而归,若是有耐心,或许还能发现岩盐,只要随便磕下一块,就够在山中熬过漫长的冬季了。”
老人笑容清和,边嚼草叶边漫不经心地讲述,但对三人来说却无异于聆听一堂弥足珍贵的求生课程,苏妙悟更是满怀惆怅地叹息道:“我们只知道循着青苔辨清方向,怎么没想到翻开落叶?我早该想到的。”
“你早该想到的,”晏黎一脸坏笑地斜睨他,“苏哥哥,你不是能跟树木对话吗,怎么?莫非它们只顾跟野猪聊天,顾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