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斥候响箭在堆积阴霾的天穹下爆裂时,冉闵几乎下意识眺向远处,他的视线在荒原上不断延伸、寻觅,然后,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骧龙骑毫不掩饰地出现在大地尽头,由远及近,恍若漆黑的云翳在阒静酝酿轰鸣的雷声,他们是隶属燕国的骑兵部队,以独角的黑色战马为象征,是如今最令人望而生畏的部队之一,他们装备精良,被以严苛方式训练为决绝的武士,所乘黑马皆是通体漆黑的猛兽,跟随游荡之民从遥远的极北迁徙至此,不畏硝烟,耐力出众。
骧龙骑统率是在积雪的大燕之国被奉为神子的慕容璟珑,冉闵知道他,当然知道,他的威名在北地无人不知...胜利的星火顷刻湮灭,冉闵霎时陷入绝望,在这片广袤的荒原上,在这样平坦的战场上他宁愿面对为乞活军设计圈套的权谋者,也不愿面对慕容璟珑和他漆黑的骧龙骑。
“列阵!”他仓皇高呼,即便已深陷绝望,“坚守!”他在人群中穿梭,尽量让每个音节都拖出长长尾音,只为能让更多人听到他的讯号,可他的声音早已沙哑,就像残破风箱般孱弱不堪,他徒劳呼喊着,疲惫地挣扎着,漆黑的骑士愈来愈近,漆黑的骑士正冲向一无所知的人群,转瞬及至,冉闵已几乎看清镌刻于慕容璟珑铠甲上的精致的纹...虓勇无双的慕容璟珑,幼时从军的慕容璟珑,冉闵最不想面对的敌手,可此时除却迎战已别无他法,撤退?不,冉闵决绝地摇头,撤退将迎来更加肆无忌惮地屠戮与践踏。
“准备迎敌!”他不顾一切地呐喊,呼吁残存的战士重整战线,“列阵!坚守!”
慕容璟珑一马当先,仿佛疾刺的剑尖锋芒毕现,近千漆黑的武者在他身后聚集,甘愿充当杀神的拥趸与缩影,黑马的四蹄在烟尘中若隐若现,愈渐迅速,无论对何种步兵而言,它们都是如梦魇般的可怕敌手。
“列阵!列阵!迎接最后的敌人!”冉闵仍在呼喊,紧握一缕如落水者的稻草般渺茫的希望,即使今天注定将惨淡收场,即使今天所有人都将战死于此,“坚守!”他呼喊着不愿放弃。
慕容璟珑并未给他们多少时间,漆黑的战马很快以雷霆之势碾压过来。
“坚守!坚守!”幸存者在同一时刻发出咆哮,他们没有足以栖身的坚盾或能抵御黑马的长枪,可是哀兵必勇,他们彼此依靠,用身躯铸成高墙,不再有人退缩,即便所有人都禁不住颤栗,即便他们瞳孔中黑马的轮廓愈渐清晰,可是没有人退缩,他们恍若得到启示般安静等待着末日降临,
慕容璟珑手中十字状的戟率先刺透防线,之后是黑马的胸甲,巨大的冲击直到深深没入人群才消失殆尽,紧接着是如潮水般大举而至的漆黑骑士,如同浓重的墨晕在乞活军中迅速扩散。
“坚守!”人群中传出李牧禾的呼声,他和他的骑兵正奋力抵挡着黑马的攻势,可是,他们在全副武装的燕国重骑面前羸弱得不堪一击。乞活军在与骧龙骑接触瞬间伤亡惨重,不断有人倒下,之后被恣意践踏,幸存的人们仍在坚持,不只因为他们别无选择,肾上腺素的分泌使他们在濒死之际忘记痛楚,虽然他们不知肾上腺素为何物,而愈加急促的心跳让他们逐渐丧失了思考能力,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们曾渴望苟活,而非战死,他们不再知道恐惧为何,只是不断重复着挥舞的动作,用能得到的一切,诸如兵器,或是残肢。
世人与生俱来的本性是杀戮,而非战争,战争的本质是攫取利益的过程,所以战争是众生在进化过程中,在克服冲动的本性后逐渐领悟出的经过预谋的行为,这看似合理,众生努力摆脱天性的束缚,通过过程达成目的,这看似合理,可战争却让世人忘记曾经的努力,再次披上野兽的外衣,再次屈从于原始的本性。
“奋战到死!”冉闵在战马上怒吼着迎敌,他愤怒而无奈,却又不敢下达撤退的命令,他担心撤退的命令会让乞活军心中支撑在瞬间坍塌,他彷徨无助,可当他面对敌人时没有丝毫犹豫,如果这将是他命中注定的末日,如果他的一生将以此结束,他死而无憾。
可是,冉闵的怒吼忽然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打断,一支黑色的雕翎长箭贯穿了他的肩膀,巨大的冲力令他失去平衡,烧灼的感觉仿佛死神冰冷的抚触,霎时填补了血肉离去的空虚,这让他倏然萌生退意。
冉闵从战马上仰面跌落,在他瞳底映出堆满阴霾的天穹,有一瞬间他希望时间能就此止步,然而时间终无法停息,所以,或许是他应止步,是他征战不息的一生应止步了。
“将军!”但他紧接着被拉扯着重新站起,是孙慈和徐元茂,“将军,我们...”徐元茂粗鲁地咆哮着,残破的铠甲上布满斑驳的血渍、烟尘,以及更多战争遗落的痕迹。
“我们...”蜂拥而至的鲜卑武士让他难以把话说完,他握紧弧光投身战局,当先的兵士不及抵抗,被弧光巨刃没入身躯。
徐元茂晃晃手腕,撞击的力道令他感到麻木,可喷涌的鲜血和敌人眼中的惧意又让他获得慰藉,他露出猖狂的笑意,挥舞巨斧冲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