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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的清晨,还不到日出的时候,天刚有点蒙蒙亮。那是一种美妙苍茫的时刻,在深邃微白的天空中,还散布着几颗星星,地上漆黑,天上全白,树枝在微微颤动,四处都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中。一只云雀,仿佛和星星会合一起了,在绝高的天际唱歌,寥廓的苍穹好像也在屏息静听这小生命为无边宇宙唱出的颂歌。南边,连绵起伏的终南山映着吐露青铜色的天边,显示出它的黑影;耀眼的启明星正悬在这山岗的顶上,好像是这黑暗山坳里飞出来的灵魂。
这是一个专属于勤劳者的美好时辰,在终南山脚下的黄土高原上,当大多数人还在沉睡当中时,任重远教授已经戴着他那顶常年披星戴月的旧草帽,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衣长裤,脚蹬一双打满了补丁的解放鞋,迈着略微蹒跚的脚步,穿过西北农校幽静的校园里,踏上了前往试验田的道路。这条熟悉到他闭上眼睛都能随意行走的道路,他已经走了整整30年。30年,岁月无情地将任重远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春小伙变为了年近花甲的关中老汉。本来个头就不高的他,因为长期弯腰查看麦苗导致的微微驼背,显得更低了。短短的平头,黝黑的皮肤,清瘦的身形,尤其是那张像刚翻耕过的田地般皱褶满布的面庞,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位教授,倒更像是农村里常见的老大爷。如果拎一把锄头站在地里,有人会把他当成庄稼把式;如果肩上搭一块旧毛巾,有人会说他是装卸工人;如果拿一把瓦刀走进正建的新房子,有人会称他是泥瓦匠。难怪当地的老百姓常常调侃他:“远看像个农民,是个扛掀种地的,走近了才知道,原来是个育种的!”这就是任重远,不愿意跟随蒋介石奔赴台湾,而是留在西北农校坚持小麦育种的专家。
随着空气中飘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气息,一片碧绿的碧蚂杂交麦试验田出现在了眼前。晨风拂过,试验田里的麦子翩翩起舞,像是在热情地跟老朋友打着招呼。只可惜,任重远无暇享受这美好的晨景。他的心里,满满地装着的是饱受饥饿之苦的老百姓们,一想到他们,任重远就在心里暗暗怨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把碧蚂杂交麦培育成功。他望着不远处连绵起伏的终南山轮廓,想着自己的心事,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几天前,农校党委书记张正一从北京参加全国农业工作会回来,带来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为积极配合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顺利实施,农业部决定在全国开展粮食育种竞赛,凡是在育种工作上取得突出成就的单位或个人,将给予重大奖励,并有机会进北京、上天安门,在人民大会堂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自接见!为响应国家大力增加粮食产量的号召,快速推动小麦育种工作,农校为此专门成立了小麦育种工作小组,并任命任重远教授为组长……
任重远望着试验田里新一轮的碧蚂杂交麦,暗自叹息:上北京,见毛主席,梦寐以求啊!要是手捧培育成功的碧蚂杂交麦去见毛主席,毛主席看了也高兴。要是两手攥空拳,咱自个儿也没脸去呀。任重远既有对北京的热切向往,又感到了现实压力的沉重。这不,他把当年从国民党手中抢回的美国的春小麦碧玉号,与西北当地的冬小麦蚂蚱号配在一起,杂交组合,试图培育出高产量、能抗病虫害的新品种。遗憾的是,碧蚂杂交麦的培育工作已经进行了三年多,却始终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真是愁死人了。任重远心里明白,粮食育种其实是一项与时间赛跑的工作。一般情况下,选育一个优质小麦新品种需要七八年的时间,条件完善再加上运气好的话也要四五年时间。可是,刚刚成立的新中国,全国上下各项建设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如果大家吃不饱肚子,何谈搞建设!形势紧迫,形势紧迫啊!
“老伙计们,你们一定要好好生长,争取今年有个好收成,也给我这老脸上添点光啊!”任重远弯下腰,一边查看麦苗的抽穗情况,一边和它们说着心里话。这是他多年的经验,搞小麦育种就是要经常和小麦对话,这样才能增进感情。可是,今天他的状态不怎么好,刚忙活了一会儿,豆子般的大颗汗珠就不停地顺着额头往外渗,心脏也咚咚咚跳个不停。心事想得太多,心绞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赶紧慢慢挪到田埂上坐了下来。还是朱贤声教授提醒的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前几天,任重远在办公室突然犯了病,不得不一只手扶着桌角,一只手揉着胸口,一脸痛苦的神情。朱贤声教授看到他这个样子,赶紧扶他坐下,倒杯热水给他喝,并用手揉扶他的胸口。
朱贤声是细长个,清瘦的脸上戴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他扶了扶像啤酒瓶底一样厚厚的眼镜片,安慰道:“重远,你是农校小麦育种小组的组长,你这身子骨可就不光是你自个儿的了,更是咱们农校的。你要是垮了,咱这育种工作会跟着垮了啊!”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那小麦育种革命的本钱是什么呢?”清晨的凉风使任重远的头脑清醒了很多,他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慢慢理出了头绪。毛主席说过,革命是播种机!小麦育种革命当然也需要播种机,这播种机播下的是什么,不正是接班人么!任重远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光顾着寻找小麦的好苗子,反而把育种人的好苗子给遗忘了。农校里有不少有志向的年轻人,若能让他们都加入到育种小组来,那岂不是一件大好事!这些优秀的年轻人,正像这试验田里的麦子,必须要有人去发掘,去有意栽培,他们的价值才能够真正体现出来,要不然就永远被埋没在麦田里了。而且,他们年轻有冲劲,还能给育种工作带来新的思路。对,就利用这次育种小组成立的机会,从毕业生当中筛选出一部分人才,补充到育种队伍中!这样,新中国的小麦育种工作也才能后继有人!
东方的天际,黎明的霞光渐渐显出了紫蓝青绿诸色,初升的太阳也透露出了金色的光芒。一道新的希望在任重远的心底冉冉升起。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乐呵呵地自言自语:“找张正一书记,跟他商量商量选拔人才的事!”
任重远转过身朝农校走去,刚走出一地远,前方不远处跑来一个年轻人。哎,常年弯腰数麦粒,眼睛也有点花了,任重远眯缝着眼睛,手搭凉棚仔细望去。这年轻人身材匀称,上身只穿一件白色的汗背心,裸露着健壮的胳膊,下身穿一条灰色长裤,脚上是一双灰头土脸的旧松紧口布鞋。他步伐矫健地奔跑着,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呼气声,微微冒汗的国字脸上,一双单眼皮的眼睛里透露出朴实而执着的神情,小麦色的健康肤色更显衬出年轻人特有的青春活力。
“哦,秦鹤鸣!”
“任教授!”秦鹤鸣跑过来,热情地打着招呼,脚却没有停下,还在原地不停地上下跳跃着。
“我说谁呢!这么大清早的,跑这儿来干啥?”
秦鹤鸣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嘿嘿,锻炼身体么!”
“好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有了好身体,将来才能更好地搞育种!”
“嗯,嘿嘿!”秦鹤鸣点了点头,慢慢启动步子,擦着任重远的肩膀,又朝前面跑去。
“多好的年轻人啊!”任重远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不无羡慕地看着这个活力无限的小伙子。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着秦鹤鸣的背影喊道:“鹤鸣,你来!”
秦鹤鸣跑着转回来,脚下还在不停跳跃着,微微喘气:“任教授,您有什么事?”
“呃……”任重远思量着该怎么开口,他想起秦鹤鸣正是毕业班的学生,忍不住想把自己关于选拔育种人才的想法说给他听听。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这事应该先征得张正一书记的同意,便把心里的小兴奋压了下去,而是改口问道:“你马上也要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啊?”
“我……”秦鹤鸣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年轻人的志向还要保密?”
“我的志向嘛……”秦鹤鸣停下了跳跃的脚步,不好意思在老师面前表露自己的志向,黝黑的脸色变红了,“从军报国,为了新中国的国防事业奋斗……”
任重远多少有些意外,有些失望:“怎么,不愿意学有所用,继续做育种工作?”
秦鹤鸣觉察出了任重远的神情,急忙解释:“不是的……只不过,我的第一志向是从军报国,第二志向才是育种……”
“嗯……赶快跑步去吧!”
秦鹤鸣脚一蹬,轻快地转身跑远了:“任教授,再见!”
望着这个年轻人渐渐远去的身影,任重远刚才的兴奋劲也一点点消散而去。他不是无缘无故才询问秦鹤鸣的志向的。
小麦在自然界生活过程中受到天气、土壤等外界因素的影响,往往会发生显著的变异,这些变异后的麦子被称作“单株”。单株往往都具有优良的性状,是进行杂交的必备品,培育新品种的希望就寄托在单株身上。
从事育种工作30余年来,任重远对亩穗数、穗粒数、千粒重等植株性状对产量的影响,倒背如流;对株高、株形、叶面积、根系的分布、抗病、抗倒、抗旱等对产量的影响更是了如指掌。他牢牢掌控了常规育种技术中“选”这一关键环节,拥有了一双“火眼金睛”,不但练就了于千万麦子中一眼就发现单株的真功夫,更能根据学生们平常的表现看出他们是否是育种人才上的“单株”。在毕业班的学生当中,秦鹤鸣在小麦育种上的直觉和天赋是任重远最看好的。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秦鹤鸣就是新一代育种人才中的“单株”。他真心希望秦鹤鸣毕业后能留在农校,协助自己育种。可是秦鹤鸣刚才所表达的从军志向,和他眼神中透露出的对志向的向往和坚定神情,颇令任重远诧异。他不清楚,成天跟麦子在一起打交道的秦鹤鸣,怎么会有如此坚定的从军报国的理想和抱负?
任重远加快了脚步,他要赶紧找到张正一,商量出选拔人才的方案,争取想办法把像秦鹤鸣这样有育种才能的年轻人留在西北农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