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姐姐,郡主还不曾醒过来么?”
珊瑚示意小丫鬟轻声:“听说北边雪山下有燕公子的消息,沐公子已经着人八百里加急去找了。”她嘴里冒出一股白雾,脸上的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急的,“厨下备了点心不曾?沐公子一夜未眠,万一饿了可不好……”
“珊瑚姐姐放心,早已备妥了。只是每一回送去,都是行白一动不动的送回来。”
“你先下去吧,等郡主醒来,大约就好了。”
茂园飞廊上,沐含烟倚着廊柱看书,一脚荡在空中,雪白的袍裾上银丝线勾出繁复花纹,流光暗转。
他的眉目间一派沉稳,似包容了疏星朗月,万千气象。他的视线落在书页上,一字一句慢慢览过,大约半柱香后,才微动手指翻过一页。
小厮行白单手托了茶盘,站在公子身后,纹丝不动。茶壶里滚烫的参茶一点点凉下去,直到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丫鬟上来换茶,他微微报以一笑,递了茶壶过去。
昨夜雪停了几个时辰,今早又纷纷扬扬开始落。茶换了几回,公子仍旧一动不动,对房内昏睡的郡主也不问一字。越是平静,行白却知道,公子心中越是焦虑。
漫天冰雪里,行白等得出神,恍惚听见公子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他答:“巳时刚过。”答完才想起来巳时那一会儿是郡主的丫鬟珍珠轮值,顺道来换的茶,之后又是小厨房里的琳琅来换了两趟。算算时辰,约莫午时都要过了大半。
沐含烟看了看天色,合了书,脚一抬从栏杆上跃下来。
行白觉得应该跟上去,一动之下才发觉从脚心钻上来一股刺痛,脚麻了。
沐含烟没法子,他去侍卫营找了方拙。
门一开,里面热闹声戛然而止,方拙正蹲在桌边上跟一群侍卫掷色子,抬了头:“怎么了这是?”
沐含烟一把抓起他的领子就往外拖。侍卫们傻了眼,方拙也未见过沐含烟这阴沉模样,挣了一下愣是没挣脱开。一路吵吵嚷嚷,方拙被拎到茂园里,沐含烟手一松,指着楼上隐在雕花壁后的房门:“你们满意了!”
愤怒的脸上带着狂躁和扭曲,翩翩佳公子的形容荡然无存。
方拙半个月没踏进南郡王府,每天轮完值换着地方鬼混,并不清楚郡主昏迷不醒,更不知道圣旨之事,他莫名其妙被抓回来,颜面尽失,此时亦有些恼了,冷冷一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盼着她死吗,现在她真要死了,你高兴了满意了?”
方拙面上惊愕,嘴唇颤了两颤:“沐含烟,你开什么玩笑……”
沐含烟怒气更甚,发白的骨节再次抓起衣领,不由分说将他拖上楼,迎面而来的丫鬟惊叫着避闪。方拙的身体被狠狠一推,一个趔趄撞开房门。沐含烟随之踏进,身后房门重重关上,阻隔了冷意。
房中炭火安静地燃烧,一室温暖。
屏风后少女身上层层锦被裹着,脸上青白蔓延到耳下,透出死灰一般的颜色。
气若游丝。
寒症本就是个折腾人的病,从他们进南郡王府,就知道会有这一日。路茗不屑去诅咒这样一个命不久矣的弱女子,方拙倒是不遗余力的冷嘲热讽……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陈芝麻烂谷子,谁会无聊得有事没事翻出来嚼一嚼。方拙有些不明白了,沐含烟发的什么疯?
一言不和,那就打一架。不含招式,不加内力,纯粹的拳脚厮打。
方拙喘着粗气,抹去唇角血丝,粗骂了一句,避开沐含烟踢向胸口的一脚。
花盆被扫落在地上,兰花裸露出肉质根部,几个花苞打在叶间,歪歪斜斜地卷着泥土。
“沐含烟,你找打!”
从打斗开始,沐含烟阴翳着脸孔一言不发。拳脚之间用尽全力,这般不要脸的打法,方拙也大为光火。
方拙呸了声:“姓沐的,你发什么疯!”
室内翻桌倒椅的打架声终于惊醒了沉睡的祁槿声。她愕然地望着一室狼藉,眼神里还有一丝刚醒的茫然:“你们……这是……要造反了不成……”
当方拙看明白圣旨上寥寥几个大字之后,他瞪大眼睛吼了一句话:“我去你皇帝老儿的!几年不打你,还真当我南郡无人了!”回过头拽住沐含烟不放,“你小子不去打皇帝老儿,打我作甚?你他妈是不是兄弟,有话就说人话,动手伤感情知道不!”
“你们这是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在我房中动起手来?”圣旨在皇家不过寻常物件,她也只当是今年宫里的例赏下来了,而方拙对这例赏并不满意。
沐含烟坐在床头,并未详细告诉祁槿声圣旨一事,只是给她念了京畿城里一些人的名字,下盘一转,抬脚向方拙踹去:“巡你的街去,别在这儿扰人清净。”末了又道,“回头请你喝酒赔罪!”
“赔罪?小爷我可懒得搭理你,走了!”面对祁槿声时却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郡主好生歇息,方拙告退。”他一低首,跨出门去。
槿声撑了手臂,听见外面风声四作,想起方拙刚刚穿得单薄,不由皱眉道:“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多穿件衣裳……”
沐含烟笑着摇摇头,压好被角,“习武之人,不妨事的,你安心歇息,我迟些再来看你。”
“你去忙吧。”
沐含烟袖口绣了一小丛紫竹,给她压被角时露出紫竹下白皙精实的腕子。手背上擦过温热的触感,激起她一层寒栗,脸上不由得烫了一烫。
“那我走了。”
珊瑚加着炭盆里的火,微红的火光将房间氲出更深的暖意。
忽然听得内帐里轻轻咳了一声,珊瑚忙放下火钳子,净了手,挑帘进去。
“郡主醒了。”
祁槿声睁开眼,半天从昏沉里拔出一丝清醒。
“我睡了多久?”
珊瑚利落地撩起锦帐:“不到半个时辰,郡主可要起来?”
“扶我起来。我今日睡得太久了。”
珊瑚笑道:“御医刚刚来瞧过您,看您气色好了许多,说是等天儿暖和起来,不定就能好全了。”
“张成仲?”
“是张御医。”
“他每年都这样说。”
“郡主,张御医医道高深,救人无数,旁的御医或可不信,但张御医的话,必是信得的。”
“你就这样信他?”穿上衣裳之后,祁槿声被扶到妆台前坐下。
珊瑚拿起梳子,慢慢捋顺乌黑的发丝,道:“由不得奴婢不信。前些年王爷腰腿上旧疾频频发作,每逢变天疼得厉害,瞧了多少御医、走方大夫都不管用,最后张御医一来,就下了几针,好了。郡主你说厉不厉害?听说张御医行医多年,最善治顽疾,多少年的沉疴旧病都能药到病除,郡主小小寒症,自然也不在话下,听张御医的话,一准没错。”
“他给了你多少好处,这么夸赞他?”
“郡主,您每月给奴婢的月银丰厚着呢,哪里用得着别人使后手了。您若不愿听,奴婢不说就是了。”
小丫头嘴皮子越发利索了。祁槿声笑而不语,手里转着一支珍珠银步摇。
“郡主,城中几位大人送来年礼。”
“哦?”祁槿声来了兴趣,“珊瑚,去采蕉阁叫上沐公子。”
“是,郡主。”
“等等,还是别叫他了,这人死板,兴致都被他一张脸给搅没了,还是我自己去!”
花厅外的院子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纵是排成了几列,依然排不下,仍有人抱了账单等在拱门外。各色货物摆了一地,乱而有序。
“参见郡主,郡主万安!”
祁槿声兴致盎然,穿过揖倒一片的人:“都免礼!”
“听说北山猎场今年捉了头白虎,可是真的?”
“回郡主,此事属实。因怕白虎伤及百姓,属下不敢放归山林,已上报了沐公子,派军将前往运送。”
“嗯,你想得周到。”
“今年北山猎场收获颇丰,除白虎之外,还擒获白狐一对。郡主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