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宴后。
皇后一言不发,除下后冠华服,换上寝衣,侧坐在铜镜前。
两名宫婢候在帷帐下眼神交汇,都不知是走是留。皇后身边的陈青姑姑端着个盖了青色绸子的托盘进来,挥退了她们。
陈姑姑见礼之后,将托盘放在凳子上:“娘娘有心事?”
皇后略一愣神:“青娘,你这是……”
“行宫里的人捎出来的东西。”陈青将绸子揭开,露出里头另一方雪白的帕子,只是那帕子中央搽擦着些血斑,让人遐想连篇。
皇后吃了一惊:“青娘,这……这是……”
陈青压低了声音:“确是祁郡主贴身的物件。行宫里伺候的宫婢进不得寝殿门,奴婢问过了行宫洗衣房和温泉伺候汤浴的宫婢太监,郡主及其贴身侍女身上都无伤痕,今儿前去诊脉的太医却说郡主比前几日略有体虚之兆……”
皇后脸色渐渐沉下来,“可露了痕迹?”
陈青摇头:“见血不吉利,本就该早上烧了的。奴婢着人夹带出来,无人察觉。”
“我本想着,臻儿到娶正妻的年纪了,瑸儿也该添一位侧室……”皇后甚为头疼,“可此等失了贞的女子如何能嫁入皇家……”
“皇上忌惮南郡势大,娘娘才想出让祁郡主与皇室联姻的法子,眼下与皇室联姻或许落了空,但是皇室不行,不还有京畿城内的王公大臣之子么,选个位高无权的,也是殊途同归啊。”
皇后深思,摸起梳子,慢慢梳理发梢。
“多亏了青娘你提醒本宫。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但本宫这厢得先拿个章程出来,青娘,你明日去内务府,就说本宫要赏赐年礼,把京里年满十六尚未婚配的一二等王公子弟名录抄录一份,要仔细些!”
“是,娘娘。”
次日,东郊温泉行宫。
祁槿声躺在藤椅上无所事事地翻杂书。过了半晌,她忽然抬头问道:“沐寒烟去了崔尚书府上?”
珊瑚正做着针线活,被郡主一吓,针尖扎进肉里瞬时冒出一粒鲜红的血珠。
“沐公子怎会去崔尚书府上呢,郡主你想多了。”
“去了便去了,我还能去把他截回来不成?”
珊瑚十分懊恼地叹了口气:“沐公子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奴婢不要告诉郡主的……”
“傻珊瑚,你被他给诓了!”祁槿声手中书册一甩,敲着椅子扶手,“沐寒烟有千百种方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你家郡主我,何必多此一举特地说与你听!”
“啊?”珊瑚傻眼。
祁槿声恨铁不成钢:“别的事情挺聪明,搁这儿反倒犯了傻性。”
“所以,所以沐公子特地说给奴婢听,是知道奴婢肯定瞒不过郡主!”珊瑚终于转过弯来,“沐公子真是用意深远啊!奴婢这等俗人一时半刻是理解不了的。”
祁槿声却不理会她了。
“郡主的丹砂用完了,奴婢去买一些吧。”珊瑚道。
祁槿声一直用丹砂来批公文,南郡臣子都晓得,若哪一日批文上的字迹换了,那便是沐寒烟代劳的,只要丹砂色泽质地以及味道不变,就是出自南郡王府的正规批文。
书房里用的丹砂从未告罄过,祁槿声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沐公子说,因前几日下雨,送来的丹砂受了潮,最后一味药材熏不进。”
祁槿声眼睛一亮:“你要去桂安街买丹砂?”
珊瑚摸不准郡主殿下又想出了什么主意,犹疑道:“其实……差个小宫婢去也是可以的,反正买回来的丹砂也要经过处理才能送进书房。”
祁槿声伸了伸腰:“正好一道出门。”
“郡主你该不是要去找沐公子吧?”
祁槿声慢条斯理地整理裙幅:“路铭明日动身回南郡,今儿午膳后会在桂安街新开的临江仙酒楼休憩。我们此时去,还能顺便与他喝两杯,品一品临江仙的美酒是否依然。”
桂安街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东西走向,一色排开是高言最知名的各大布庄、钱庄、银号、酒楼、书肆。每逢朝中沐休,来来往往的达官显贵能把初来驾到的外地客商吓个半死。
新近开张的临江仙酒楼位于这条大街的正中央,毗邻九曲茶庄与不问书斋。
祁槿声带了珊瑚与小茴,到桂安街时饭点刚过,一进酒楼大门就有跑堂小二上来询问。
“吃饭,给我家小姐找个临街的厢房。”
小二大概也很少见到带两个丫头就敢上酒楼的小姐,他弯着腰把桌子抹了又抹:“三位小姐吃点什么?本店招牌菜临江仙口碑甚好,您三位尝尝?”
祁槿声道了声“好”,又问小二:“你们酒楼今日中午可有位姓路的公子订了饯别的酒席?”
小二哥擦桌子的手慢了下来,皱眉支吾道:“这位小姐,您这就为难小的了,客人的事儿,小的哪能随便往外说啊……”
“小二哥你误会了。”小茴微笑着说道,“那位姓路的公子是我家小姐的兄长,宴后就要远行。我们只是想同小二哥你打听一下,他们何时散席,让我家小姐与公子兄妹二人道个别。”
小茴说着从袖中掏出两粒碎银:“劳小二哥给我们带个话,就说路公子家中的妹子在此间等他,请他宴后借步前来一叙。”
小二接了银子眉开眼笑,也不多问,只说话一定带到。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道著名的“临江仙”冒着热气刚刚上桌,厢房的门就被一阵乱敲。
“开门开门!我倒是要瞧瞧,让我们路小将军都放下酒杯的客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告儿你们,今儿谁都别拦着我,谁拦我跟谁急!”
得,是个醉鬼。
祁槿声放下了刚举起的筷子,示意珊瑚开门。
祁槿声初到京畿那日,有个人迫不及待地就上门求见,那人是从兵部调任的中郎将军薄延。薄延手里管着朝廷军队大把大把闲置的兵器,在朝中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角色。而门口叫嚣不停的,便是薄延的嫡子独孙,薄易。
薄延的嫡长子薄谦行,弱冠便中进士外迁,先是做了个小小的县令,后又升迁一州知府,年过三十才有了这么一个独子,长到五岁上下就被薄延千里迢迢接回京畿,给宠得无法无天。
祁槿声脑子动了一动,就想明白了路茗为何要请薄易这么个纨绔子弟赴宴。
大抵还是为了做一出戏给宫里那一家子瞧热闹吧。说不定,路茗今儿中午叫的都是这帮人呢。一桌子纨绔,呵,也不知道他们都聊些什么。
门被推开至两边。薄易左脚刚踏进厢房门,脑子就醒了一半。
他是纨绔不假,但作为一个纨绔也是有常识的。听过军中兄弟闲话,他们说路茗打小孤家寡人一个,这会儿哪儿来的妹妹?疑惑了一瞬间,薄易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对不对,他家里头的妹妹——不就是南郡那个谁谁谁吗?”
“什么谁谁谁,让开!”路茗阴着脸拎住他领子往外一丢,大步跨入迅速把门一关,缓了口气,“郡主,对不住,我没拦住他们!”
“不怪你。”祁槿声拿着帕子慢慢擦纤尘未染的手,“坐下吧,宴席结束了?”
路茗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一坐:“早该结束了,这帮混账东西,拖着没完。”他看了眼饭桌,“你们还没吃?正好,让小二多加两个菜,饿死我了。”
“宴席上没吃饱?”
“净顾着应付他们,喝了几杯淡得跟白水似的酒,菜什么滋味还没尝出来。给我双筷子——”小茴刚要回话去取筷子,路茗已就近飞快取过了祁槿声的筷子,抬手扎入“临江仙”鱼腹中。
小茴瞪着眼睛,还没来得及提醒“那是郡主的筷子”,一旁珊瑚已经见怪不怪地抱怨开了:“路公子,郡主一上午未进食都还没动呢,你这吃过一顿的倒先吃上了。”一面抱怨一面不知从哪儿取出一副银筷,“幸亏早有准备。”
祁槿声淡然地取过银筷。
路茗看似吃得尽兴,实则暗暗观察着祁槿声。观察了半晌才问道:“郡主,心情不好?”
祁槿声用筷尖挑拨粒粒分明的稻米:“何以见得?”
“怎么说呢……”路茗略加思索,说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格外地……高深莫测。”
祁槿声慢悠悠地回了他两个字:“瞎扯。”
“我来猜猜,是沐寒烟……还是燕谷呢?”
听到燕谷二字,祁槿声想起那味药引,眉头一蹙,半点都不想听。
路茗却在心中为沐寒烟哀悼,片刻后继续契而不舍地问:“看来是燕谷了……他做了什么事不讨你喜欢?”
“没有的事。”祁槿声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
“有什么话不想说给别人听的,不妨对我说。”路茗循循善诱,力争要为好兄弟找出个突破口。
祁槿声忽然笑了一下,继而摇了摇头:“我只是来送送你,别无他意。”
小二进来送了两次酒菜。祁槿声几乎点齐了临江仙所有招牌菜,挨个儿尝了之后却认为,搭送的那碟子酸味萝卜最好,“临江仙”不过一尾糖醋鱼,有些言过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