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说：“是的。假使道可以献给人，则人无不把它献给自己的国君；假使道可以奉送，则人无不把它奉送给自己的父母；假使道可以告诉给人，则人无不把它告诉给自己的兄弟；假使道可以传授给人，则人无不把它传授给子孙。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没有其他原因，内心如果没有接受道的诚意，道是不会停留下来的；内心之道得不到外界的肯定、认同，就不能推行。道由心中发出，不为外界接受，圣人就不把它拿出来宣传；由外面来的种种理论，与内心之主见不合，圣人就不接纳。名誉，是众人公用之物，不可以过多索取。仁义，为先王暂住的旅舍，只可以停留一宿，不可以久居。把仁义昭示于人，会招致众多责难。古代的至人，借路于仁，寄宿于义，以遨游于滔滔自在的无限虚空，饮食唯求马虎简略，立身于不施予的园圃。逍遥自在，就是无为；马虎简略，就容易养活；不损己益人，故无所耗费。古时把这称为采取真意的遨游。以富有为正道的人，不肯让出利禄；以名声为正道的人，不肯让出名誉；贪恋权势的人，不能把权力让给他人。他们操纵权力则胆战心惊，丧失权力又悲伤不已，而对上述危害都不能引为鉴戒，为夺取其所追求的东西而不肯休止，这就是被天道所惩罚的人。憎恶、慈爱、剥夺、赐给、谏止、教诲、生存、处死八者，是纠正人的手段，只有能遵循天道变化而无所滞碍的人才能正确运用它。所以说自己正，方能正人正物。如果内心以为不对的，心灵之门就不会对它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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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眯（mǐ）目①，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méng）（zǎn）肤②，则通昔③不寐矣。夫仁义然④，乃愤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⑥，吾子亦放风而动⑦，总德⑧而立矣！又奚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⑨？夫鹄⑩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qián）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xié），予又何规老聃哉？”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
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
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
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kuí）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于蛎（lì）虿（chài）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
子贡蹴（cù）蹴然立不安。
注释①播：播扬。穅：同“糠”。眯目：灰尘入眼，难以视物。②虻：似蝇而稍大的昆虫，生于野草丛中，雄的吸食植物津液，雌的刺吸人畜血液。噆：叮，咬。③昔：通“夕”，夜。④憯然：惨毒。憯，同“惨”。⑤愤：应为“愦”字之误（郭庆藩说），愦，乱也。⑥吾子：对对方的亲切称呼，相当于您、先生。朴：本性，本来状态。⑦放风而动：顺化而行。放，通“仿”，仿效，顺随。⑧总德：执守自然本性。⑨杰杰然：用力的样子。负建鼓：打大鼓（刘师培说）。⑩鹄：天鹅。黔：黑色，这里用作动词，染黑。辩：通“辨”，辨别。广：增大，扩充。乃今：现在。于是：于此，在这里。指老子之处。合而成体：李时珍《本草纲目》引王符言，龙“其形有九似，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龙是古人综合多种动物特征创造出来的一种神奇生物，合而成体或指此。章：花纹，言龙飞腾时，身躯伸展舒散开，鳞甲闪闪发光，形成炫目的文彩。口张而不能嗋：形容由于过度惊诧，连嘴都合不拢的神态。嗋，合拢嘴。如天地：动如天，静如地。赐：子贡的名。以孔子声：自称孔子门人。倨：通“踞”，伸开腿坐着。微：小声、轻声。年运而往：意为年岁很高了。运，行。往，老迈。皇：原作“王”，依《续古逸丛书》校改。系声名：谓美名同传。小子：老年人对年轻晚辈的称呼，相当于现在说的小伙子、年轻人。少进：稍稍往前来。禹用力：禹带领民众治水很是辛苦劳累，故称用力。汤用兵：商汤战胜夏桀而有天下，凭借武力。心一：心淳朴专一，无分别，把亲人与天下人同等看待。亲：亲人。杀其杀：按亲疏程度依次降低丧服的等级。上“杀”字，降等之意。下“杀”字，指丧服。竞：竞争。孩：婴儿和笑声。始谁：开始辨别自己与别人。夭：夭亡。兵有顺：以用兵为顺天应人之事。杀盗非杀人：盗贼有罪该杀，杀盗顺乎天理，与一般意义的杀人不同，故曰非杀人。“自为种”句：意为人们本来是为各自同伙谋私利，却说成是为天下人。种，指同类、同党、同伙。其作始有伦：指作夫妇之道，来作为伦理秩序。“而今乎”二句：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断作“而今乎妇，女何言哉”，注云：“妇、否古通用……‘其始作有伦，而今乎否’，意思甚明，言其始作也尚有伦序，而今则非也。”译文从之。悖：搞乱。睽：违背。堕：毁坏。蛎虿：蝎子一类用尾部毒刺刺人的毒虫。鲜规之兽：指小兽（马叙伦说）。蹴蹴然：惊恐不安的样子。
译文孔子拜见老聃与其摆谈仁义。老子说：“簸糠眯了眼睛，那么天地四方的位置看起来都会颠倒；蚊虻叮咬皮肤，就会通宵不得安眠。仁义的毒害就在于使我心昏愦，祸乱没有比这更大的了。您要使天下人不丧失其本性，您自己就要顺化而行，执性而立好了，又何必竭力地去宣扬仁义，像敲着大鼓去寻找丢失的孩子一样呢！天鹅不用天天洗浴而羽毛洁白，乌鸦不用天天染色而羽毛漆黑。黑与白作为物之本性，用不着去辨别它们的美丑；名誉的头衔，不值得夸张。泉水干了，鱼儿一起被困于陆地上，相互吐气沾湿，与其相互用口沫相沾湿，不如在江湖中彼此遗忘。”
孔子见了老聃回来，三天不讲话，弟子问道：“先生去见老聃，用什么规劝他呢？”
孔子说：“我现在在老子那里才真正看见龙了。龙，合众体而成，舒展开鳞甲形成耀目文彩，腾云驾雾，而以阴阳二气为养。我见了他惊诧得口一张开就合不拢，我还能用什么去规劝老聃呢？”
子贡说：“如此说来，人本来就有安坐如尸而神游如龙，似深渊般静默而又蕴含惊雷般巨响，动如天而静如地的吗？我也可以去见见他吗？”于是就以孔子门人的名衔去见老聃。
老聃正伸腿坐在堂上，轻声说：“我的年岁很大了，你对我有什么指教吗？”
子贡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方法不同，可他们的名声却同样流传。然而只有先生认为他们不是圣人，这是为什么呢？”
老聃说：“小伙子稍稍往前来！你为什么说不同呢？”
子贡回答说：“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禹用气力而汤用武力，周文王顺从商纣不敢违抗，周武王违抗商纣而不肯顺从，所以说不同。”
老聃说：“小伙子稍稍靠前来！我给你讲三皇五帝治天下的情况：黄帝治理天下，使民心淳朴而无分别，有人死了父母不哭泣而别人并不非议他。尧治理天下，使民亲爱其亲人，所以有了依亲疏程度而降等的丧服等次，用来表达对隆盛双亲的不同丧礼，别人对此也并不非难。舜治理天下，使民心竞争，孕妇十月生下孩子，孩子生下五个月就会讲话，还没等到会笑就开始分辨自己与别人，（小孩因发泄元气太早，所以）人开始有夭折的了。禹治理天下，使民心机智权变，人各怀机巧作伪之心，则用武力使之顺天应人，认为杀死盗贼并不叫作杀人。人们本来各自为同伙人谋私利，却说成是为天下人。因此天下震惊，儒家和墨家也相应而起。他们在初创时还有些伦理秩序，而今却不是这样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义上叫治天下，实则祸乱天下没有比这更大的了。三皇的智慧，对上遮蔽了日月的光明，对下违背了山川的精华，于中则破坏了四时的运行。他们的智慧比蝎子尾巴还要惨毒，就连微小的动物，也不得安定其性命，而这些人还自以为是圣人，不可耻吗？他们真是太无耻了！”
子贡听后惊恐不安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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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①，以奸者七十二君②，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shào）之迹③，一君无所钩用④。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⑤！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yì）⑥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⑦；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⑧，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⑨，鱼傅沫⑩，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注释①孰：通“熟”，熟知，熟悉。故：典故，故事。引申指内容。②奸：通“干”。干谒，求见。七十二君：泛言孔子干谒诸侯之多。③周、召之迹：周为周公旦，召为召公奭，都是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因辅佐武王、成王建功立业而负盛名。周召之迹即指他们的功业治绩。④钩用：取用,采纳。⑤所以迹：指产生足迹的履。⑥白：一种水鸟，即鹢，形似鸬鹚。⑦眸子：瞳孔。运：动。风化：指雌雄相诱相感而怀孕。这句是说，动物之雌雄凭借相互注视或鸣叫，不须交配而受孕生子。这是古人的误解。⑧类：传说中一身两性的动物，见《山海经》。⑨孺：孵化而生子。⑩鱼傅沫：鱼吐出口沫而受孕。鱼为体外受精，雌鱼产卵，雄鱼追随其后，把精子排在上面，古人误以为是吐出口沫以相交配。傅，吐出。细要者：指细腰蜂，为土蜂之一种。在其制成蜂巢后，将卵产在里面，然后叼来青虫，将其麻醉后封在蜂巢里，待蜂卵孵成幼虫，即以青虫为食物，食尽青虫后破巢而出。古人误以为是青虫所化。要，通“腰”。有弟而兄啼：有了弟弟，哥哥怕失去父母之爱而啼哭。与化为人：与造化为友。
译文孔子对老聃说：“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很久了，熟知其内容了，以此求见七十二位君主，向他们讲述先王之道，阐明周公、召公的治绩，而没有为一位君主所取用。太难了！是那些人难于说服呢，还是大道难于阐明呢？”
老子说：“幸运啊，你没有碰到治世的君主！说到六经，那是先王留下的陈迹，哪里是使足迹产生的履呢！现在你所说的，就如同足迹。足迹，是由鞋子踩出来的，而足迹岂能当作鞋啊！一对白相互对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视对方而受孕生子。虫子，雄性的在上风鸣叫，雌性的在下风应和而受孕生子；类这种动物，它自己兼有雌雄两性，所以自身可以生育。本性不可改变，天命不可变更，时间流走不可停止，大道不可滞塞。如果能获得大道，无往而不通畅；失去大道的人，则无路可通。”
孔子三个月没有出门，然后又再去见老聃，说：“我获得大道了。乌鸦喜鹊孵卵生子，鱼吐出口沫受孕，细腰蜂化育青虫为己子，弟弟生下来哥哥为失爱而哭泣。很久了，我没有与造化为友！不与造化为友，怎能去化人！”
老子说：“可以了，孔丘得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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