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政变,是李世民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在这场生与死的豪赌中,李世民成了赢家,在此基础上,他继承了皇位,逐渐成长为一代明君。但谁又知道,在走近玄武门的那一刻,胜负究竟该如何判定?
政变:政治斗争的变数
首先看一看政变的全过程。
武德九年六月一日,太白金星于白天划过长空,据《刘书·天文志》的说法,金星白昼划过长空是预兆着会发生政权更迭。六月三日,金星再次于白天划过长空,太史令傅奕向李渊呈送密奏,称“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李渊将这份密奏转交给李世民,其用意是暗示要他自杀来澄清嫌疑。
李世民马上回复一份密奏,控告李建成、李元吉二人淫乱后宫,并欲冤杀他,奏章中有一句:“臣于兄弟无丝毫负,今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仇。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李渊看后愕然,回复李世民说,他将于明日在宫中召见两兄弟和众大臣,一起来对质明白。
这件事马上被李建成由张婕妤处得知。如前所述,李建成决定和李元吉一起入宫拆穿李世民的谎言。
与此同时,李世民却已率领尉迟敬德、长孙无忌、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及李孟尝等人,于六月四日凌晨埋伏于玄武门内,同时命高士廉释放狱中囚犯,分发武器,来增强秦王府的兵力。
到六月四日清晨,李建成和李元吉进入玄武门,走到临湖殿,发现殿边有马影闪动,心知不妥,掉转马头,回奔东宫。李世民从后面呼叫二人停下,李元吉回头张弓连射三箭,但心慌意乱之下三次都没能将弓接满,以致三箭未射到李世民马前就已经力衰而落。
李世民却勒停坐骑,稳稳当当地对准李建成一箭射出,当场将之射杀。那边李元吉也被尉迟敬德射伤落马,但并不致命。李世民的坐骑却为流箭所伤,失去控制冲入林中,致使李世民被树枝钩住腰带而坠马。李元吉追过去夺过他的弓,欲将之绞杀。尉迟敬德及时赶到将他驱走,最后也将之射杀。
玄武门的事情很快传到东宫、齐王府,冯立、薛万彻、谢叔方等人率精兵来救。秦王府将领张公瑾神力惊人,独力将宫门关上。宫门才关上,这时东宫兵将的马匹已撞到门上。
当时驻扎在玄武门的兵将大多持观望态度,两不相助。而其中有敬君弘挺身助李世民一方作战,他的亲随劝他观望一下,至少等兵力集结起来后再战。但他不听,和同是玄武门守将的吕世衡一同出战,结果战死。
东宫、齐王府等兵将攻打玄武门不成功,又另生一计。薛万彻率兵转而攻击秦王府。此时秦王府兵力大部分集中在玄武门,府中只剩几个文官留守,所以众人大惧,眼看一时三刻间就会被攻破。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尉迟敬德想出妙计,将李建成、李元吉的首级割下来,送到秦王府示众。东宫、齐王府等人见首脑已死,顿时军心涣散,成鸟兽散。薛万彻见无法约束手下,率骑兵数十人逃离长安,躲进终南山中。
李世民派尉迟敬德全身披挂,手持长矛直入宫中面见李渊。李渊大惊失色,问:“今日乱者谁邪?卿来此何为?”尉迟敬德答:“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惊动陛下,遣臣宿卫。”
李渊对旁边的大臣说:“不图今日乃见此事,当如之何?”萧瑀、陈叔达等本是“秦王派”的官员回应:“建成、元吉本不预义谋,又无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今秦王已讨而诛之,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陛下若处以元良,委之国务,无复事矣。”
李渊到此地步,也只得说:“善!此吾之夙心也。”于是依言下旨。
当时双方军队还在激战,尉迟敬德将圣旨宣布,裴矩又到东宫传旨,东宫、齐王府的军心更加无法收拾,终于全部散走。
最后,李世民将李建成五个儿子李承道、承德、承训、承明、承义和李元吉五个儿子李承业、承鸾、承将、承裕、承度全部杀死。李渊眼见一群心爱的孙子全被砍下人头,哼都没敢哼一声,自知身处危境,李世民血淋淋的屠刀只怕下一次就要架到他脖子上了,急忙在政变后第三天(六月七日)立李世民为太子;过了几天就表示要退位;两个月后(八月),李世民就正式在东宫显德殿继位为帝。
之所以是在东宫里登基,是因为他向李渊许诺,只要李渊有生之年,皇宫都由他来住,自己只住在东宫。但到贞观三年,李世民政权稳固后便开始大举清洗武德年间的旧臣,以便提拔新人。李渊从中闻到火药味,连忙表示自己愿让出皇宫。李世民自然要表示坚持前诺,李渊当然也坚持不再住皇宫了。于是最后还是李世民从东宫搬到皇宫里住,李渊迁往弘义宫(改名大安宫)。
玄武门政变大致如上,其中许多记载有不尽不实或含糊其辞之处,这里先要澄清和明确一下。
首先,关于“金星白昼经秦地”一事,由于涉及到预言的问题,后世史家多斥为迷信,或斥为是李世民为自己继位寻找借口而捏造出来的。这一问题我在1992年的一篇专门考证隋末唐初的预言的文稿中详谈过。隋末唐初有许多预言出现,而且经考证而证实不可能出于后人伪造,其中尤以“李氏将代杨氏居天下”与“武则天当为女皇帝”这两条预言证据最为充足、无懈可击。
胡戟、胡乐所写的《试析玄武门事变的背景内幕》中的“太白见秦分的天象引发六月初四事变”一节亦评论到这件事:“李渊拿出傅奕此状给李世民看,这不是给他一个天意要他当皇帝的喜讯,而是像拿到李世民要谋反的罪证,出示当面,要治他罪。这件事殆非史官虚构,因为天文志上有此星象的记录,后来唐太宗也曾对傅奕说及此事,‘汝前所奏,几累于我’,可证当时李世民相当狼狈。”
其他研究者也证明过这一密奏的确存在。当时所举的证据也是上述李世民对傅奕说的那句话,载于武德九年十二月,即李世民夺位后不到半年。但因我不能肯定这一记载本身是否也是出于伪造,所以无法完全证实密奏的真实性,这一预言的真实性也就远不如“李氏将代杨氏居天下”与“武则天当为女皇帝”那两条预言那样可靠了。
其次,李世民在玄武门政变前夜所上的奏章,其中控告李建成、李元吉淫乱后宫,这一事情早在司马光写《资治通鉴》时就已疑心其中有伪。司马光非常谨慎地评论,说宫闱之事,讳深难测,这种事情恐怕说不清。
后世史家多认为此事出于伪造。胡如雷认为,李世民无凭无据这样控告李建成,既不明智,也不成体统,根本不近情理。而这种涉及男女关系的事情,所谓“家丑不外扬,李渊怎么可能会答应召集众大臣,让两兄弟当面对质?所以,他断定这份奏章根本不存在。
胡如雷所说很有道理,可证明奏章内容是经过伪造和歪曲的,但他因此而将写奏章之事也否定了,可就走得太远了。因为后来李建成正是由于从张婕妤处得知奏章内容,才决定入宫与李世民对质,从而在玄武门内遭伏被杀的。所以,若这份奏章不存在,就不存在李建成入宫之事,也就不会发生玄武门政变。由此可见,这份奏章是起到了“引蛇出洞”的关键作用。
很可能当时李世民的确写过一份奏章给李渊,内容也一定是控告李建成的某些问题,而且还应该有一定的威胁性,否则李建成就不会坚持入宫与之对质,不去对质就会证实了李世民对他的诬告。但内容当然不可能是说李建成淫乱后宫,否则李渊不会公然召集大臣旁听。
李世民后来这样伪造奏章的内容,大概是从张婕妤报信这件事得到了启发。张婕妤、尹德妃二人亲近李建成,只是为了找个靠山,不可能和他真的有什么肉体上的来往,否则李世民早就拿出来向李渊告密以打击李建成了。但正因这二人的相助,李建成对后宫情形总能最快地了解清楚,平日必定已是对李世民造成诸多打击。李世民因此对二人怀恨在心,在编写史书时就乘机污蔑二人的贞洁,加以报复。
此外,奏章后半部分提到魂归地府、无面目见王世充、窦建德云云,应该是真实的,是李世民在暗示李渊不要忘了他有平定天下之大功,以激起李渊的不忍之心。李渊虽然在“杨文干事件”后有了牺牲李世民之心,但这种决心仍然常常有动摇的迹象,如他本来要听从李元吉的建议削李世民的王号,给陈叔达劝上几句又改变主意了。对于他自己亲自动手直接伤害李世民性命的事,李渊还是很犹豫的。
至于奏章的前半部分到底攻击了李建成什么,现在已无法推测。可以推测的仅是,李世民对于李建成一定愿意入宫与他对质是极有把握的,否则这份奏章就会“打草惊蛇”,令李建成警觉他要有所行动,而达不到“引蛇出洞”之效了。
李世民凭什么有这种把握?这可追溯到“杨文干事件”去。当初,李建成受李世民诬陷造反,被李渊召去仁智宫。如前所述,曾有谋士建议他据城起兵,但李建成终于还是孤身前往谒见李渊,澄清事实,使李世民的谋划落空。李建成有此经验教训在前,这次又得知李世民对他有所谄告,自然认定只要自己前往对质,就可以一如“杨文干事件”那样真相大白,说不定还可由此反告李世民诬陷。他倒没想到,李世民既已失败过一次,又怎么会重施故技?
这条计策,表面上与“杨文干事件”一计相似,实际上用心却是完全不同。李建成不加细察,终于遭伏而死。反而李元吉一开始时便对李世民此举心生疑惑,劝李建成称病不入宫。李元吉长期跟随李世民在外作战,亲眼目睹他如何设谋定策、破敌攻城,大概是更熟悉李世民的思维方式。所以李元吉个人才智不见得优于李建成,但却能有所警觉。只是他并未坚持己见,最后也是自陷绝地。
再次,李世民何以能伏兵于玄武门内呢?玄武门是皇宫北门,入宫者绝不能有寸兵于手,更何况是大队人马进入?唯一的可能是玄武门守将早已为李世民所收买,所以他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里设下布袋阵,待李建成来自投罗网。
当时驻守在玄武门的将领是常何。陈寅恪根据现收藏于巴黎图书馆的“常何碑”,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之《政治革命及党派分野》一文中断言,常何本来隶属于李建成,但被李世民收买过去了,所以在玄武门政变中,李建成还以为屯守玄武门的是自己的心腹,丝毫不加防范,致使李世民有机可乘。
但胡如雷反驳此说。他引用“常何碑”的碑文指出,常何是在李世民早于武德二年派其手下大将刘宏基给招揽过来的。在对王世充之战中,常何还被任命为左右骁骑,由于其作战英勇而深受李世民的赏识。常何与李建成之间发生关系,是迟至对刘黑闼的第二次作战中,随同他平定河北。李建成可能确实在那时对他有所拉拢。但在武德七年,李世民将他调入长安,赏赐他金刀子一枚、黄金三十挺,委派他在玄武门做统领。
由上述种种可见,李世民一直对常何信任有加,非常重用,而在政变前两年将之调到玄武门任职,显示在那时他已开始在玄武门部署势力,以应不测。因此李建成又怎么会对他视为心腹而不加猜疑呢?
也有人猜测常何是李世民安排到李建成身边行反间计的,即故意假装背弃李世民这个旧主子而投靠李建成。虽然李建成曾经想收买李世民的手下大将尉迟敬德而被拒绝,尉迟敬德将此事告知李世民时,李世民反劝他“相遗但受,何所嫌也!且得以知其阴计,岂非良策”!可见李世民确实有过让身边受李建成拉拢的将领行反间计之心。
但我觉得此事还是比较可疑。其一,李建成怎会如此信任一个原来是李世民的爱将的人呢?其二,到底常何在玄武门的职位是李世民安排的还是李建成安排的呢?如果是李建成的安排,那么可以说李建成把他当成了心腹。但如果是李世民安排的,李建成又怎会当他是心腹?
除非“常何碑”的内容本身也有伪造的成分,如果信之不疑的话,那就只能说是李建成本人太掉以轻心了,压根没想到、也不相信李世民以如此弱势兵力,竟敢在京城内发动政变;同时也显示他认识不到玄武门的战略地位,对李世民在那里安插亲信长达两年竟都不加留意。
李世民能发动政变成功,玄武门始终控制在他手中是最大的关键。所以常何在此事中立有大功,虽然其人并无卓异才能,后来却可官至中郎将。
至此,史实已基本澄清,可谈一谈政变中李世民成功的原因了。原因当然有很多,但大致可分为两种:偶然性原因和必然性原因。即李世民的成功,是偶然性与必然性的结合。
先说必然性。胡如雷作过总结,我认为很有见地,不妨先看看他的总结。
胡如雷认为,李世民成功的最重要原因是他拥有一个人才济济的心腹集团,他们团结一致,投入战斗,因而致胜。
这一点很重要,我认为需分为两层来谈。第一层是,李世民身边聚集了大量的人才,这一点是李建成所远远不及的,这早在太原起兵之前就已经充分地表现出来了。
不过,能吸纳人才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若仅仅是将各方人才集中到身边,而不能用他们,或这些人不忠心于己,那也是有不如无。因此,第二层是聚集人才之余还能使这些人才为己效忠。前面已经提到过李世民收复尉迟敬德的故事。这里需要补充的一点是,当时尉迟敬德恐怕未必没有叛逃之心,只是他乃一代名将,声誉所系,一旦叛逃就会一世英名付诸流水,所以他不能如寻相等人那样毫无顾忌地逃走。犹豫之间,若非李世民示之以诚,结果只怕大为不同。
因此,在李世民的身边,既有房玄龄、杜如晦这些智计百出而又忠心耿耿的谋士,又有尉迟敬德、段志玄等不为重金所收买的猛将(李建成曾送金银珠宝给此二将,欲将之收买,但二人均拒绝,且于事后如实告知李世民),还有张亮不被严刑拷打所屈服、程咬金宁死抗旨等这样为之卖命的心腹。
反观李建成,虽然他手下也有魏徵、王珪等良臣,但王珪在“杨文干事件”中被谪。至于魏徵,史书所载他在李建成手下时的事迹只有两件,其一是劝李建成参与对刘黑闼的第二次战争以固东宫势力,其二是劝他及早诛杀李世民。除此之外似乎就没有什么作为了。
这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很可能后来魏徵为李世民重用而成唐初重臣,史官因此而掩饰他为李建成办事的情况,所以不怎么记载他在东宫的作为。二是可能魏徵在李建成手下真的没有受到很大的重用,所以无所作为。若情况属于后者,则更可见李建成在用人上与李世民的差距。
即使李建成有重用魏徵,而东宫中可称道的谋士唯魏徵、王珪、韦挺三人,武将唯薛万彻等寥寥数人,与秦王府中谋士有名者十八人以上,猛将更是如云之数相比,显然是相形见拙的。
而从史书记载来看,李建成有要事商量,总只是与李元吉二人一起谈论,不见有什么心腹自始至终参与其中。而李世民身边至少始终有杜如晦、房玄龄、长孙无忌三人环绕左右。他与这三人事无巨细,大事小情,都必定开诚相见地讨论。集四人之智慧,其谋划自是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