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消息后,何口显得异常兴奋,何大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他们做得太过了。"......
过了两天,何中宝带着何中财、何莽子去公社告何团结的状。
一个年轻的书记接待了他们。当何中宝把事情的经过叙述完毕,那年轻书记没直接发表意见,而是给他们讲了一件事情:黄家坝一个老地主摘帽后,办了三十桌酒席招待客人,结果被抓起来了,还可能送到监狱里去。"黄家坝你们知道的吧,"书记说,"黄家坝和钟家坝,那里的人是多么厉害的角色,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男女老少就都手持弯刀斧头,背靠背地摆出作战的架势,这比你们厉害吧?这一次去抓人,他们又来老一套,以为这样就能把公安吓跑,可政府对他们妥协了这么多年,现在不想妥协了,公安用高压水枪把他们冲散了,还鸣枪示警,该抓的人,照抓不误!不仅抓了那个摘帽老地主,还抓了闹事的几个主犯!"
何中宝吓得头皮发麻,再不敢言声。
书记对着何中财说:"我想问一问的是,你们在何家坡能不能得到那个老地主在黄、钟二坝上的支持?就算得到了那种支持,又能怎样?"
何中财耸动着长了些许白斑的鼻子,不知作何回答。
末了,年轻书记说:"我也不想在自己的地盘上尽出这种事,所以呢,你们的事情我帮你们瞒了,但你们各人要自觉!知道吗,要自觉!黄家坝的那个老地主之所以被抓,就是黄、钟二坝的人平时太不自觉!你不自觉,我这做地方干部的就没必要保你。"停顿片刻,书记作出了指示:"何建申的所有医疗费,由何中财承担。何团结见义勇为,值得表扬,当然,他追打你何中宝是不对的,但他毕竟没伤着你,在这件事上,我建议你何老先生做出个姿态,向他赔个礼道个歉,好好安抚他。"
年轻书记给何中宝的打击无可言说,他刚刚浮动起来的兴奋,被那"球毛也没长全"的书记一刀割去了。从公社政府大门出来后,他又带着他的兄弟,直接去了区上,他想找以前在乡政府的那个同事评评理,并给他一个说法,谁知,那个在"大鸣大放"时期给他支过招的同事,早就没在区上了,具体调到了哪里,连办公室的办事员也不清楚。兄弟三人只好回了何家坡。
何中宝当然没向何团结道歉,可他明显变得沉默了,他低垂的目光,不仅仅是沮丧,更多的是岁月带给他的沧桑和衰老。从那以后,他就像一具影子,土地下户之后,他成天如黄牛一般地在包产田里忙碌,回家后立即藏进里屋,拿出父亲留给他的打狗棒,久久凝视,黯然神伤。到了月底,他才会走出何家坡,去乡上领他的退休金......
翻年之后,何大从乡上得到一个信儿:国家早就恢复高考和中考了!
何大本是去买盐,在兽防站听到这个消息,盐也不买,转身就往家走。
他要让何祭去参加中专考试。
何祭这时已经整整二十一岁,个子又特别高(比何团结高,只是不如他壮实),他整死也不愿去参加考试,"老都老了,还考试,莫名其妙!"他说。
何大一腔热血被当头浇下一瓢冷水,痛心疾首地说:"你就老了?东巴街上有个姓姜的人三十几岁,娃儿都有两个,还考上大学了哩,昨年就考上了!"
"要考你自己去,我不去!"何祭扔下一句,背着背荚,拿着弯刀上柴山去了。
正这时,何口回来了,见父亲气哼哼的样子,问他啥事,何大把事情说了。
何口道:"我也听说马家寨一个人考上了,那个人就跟幺妹住一层院子。"
何大问:"那人多大啦?"
"大概有二十六七。"
"就是哟!何祭说他老了──这个狗日的!"
何口沉吟了一下说:"我估计,他是怕自己丢了好几年书,考不上。"
何大急起来:"他成绩那么好,咋考不上?"
"他成绩好是过去的事情。"何口盯了不省事的父亲一眼,"鞍子寺的乌老师说,何祭虽有天赋,但志向平平。乌老师听旭日中学的老师讲,妈过世后,何祭就常常逃学,到东巴场上寻人打乒乓球;反正从黄、钟二坝到东巴场的渡船是闲放在河边的,他自己解开撑过来就是了。初中最后那一年,他确实没学到啥东西。"
何大奄气了,望着何口:"这么说来,陆校长没冤枉他?"
"没冤枉他。"
何大沉默了好一阵,说:"他人聪明,底子在,只要补习一下,忘了的学问就捡得起来。"
何口表示赞同。
何大十分高兴,对何口道:"娃娃呢,你当老大,这些年可把你苦了。我们两父子就再辛苦一下,把你二弟推出去。他是个读书的料子,就该让他上学。我们这一家人,别的没啥能耐,就是读书在行,就是苦了你......"话没说完,何大的眼泪早已流了下来。
何口说:"我算啥呢,只要他们好就行了。"
何大的泪水流得更加汹涌,哽咽着说:"娃娃,你是不是还在为过去的事情跟爸爸见气?爸爸那时候心里不好受啊,你是老大,我不找你出气还找哪个?再说,你各人也做了些笨拙事,怪不得我骂你是不是?你以为......我不心痛你呀......我......我咋个不心痛你呀......"
何口的泪水也流出来了。
稍俟平静,何大说:"自你们妈死后,哪个对家里的贡献最大?是你呀娃娃!何中宝几弟兄来拆我们的房,是你去请干部来解决;天干饿饭的时候,你没个白天黑夜地在坡上跑,挖的野粮最多,你虽然对弟弟妹妹凶,可看到他们饿得哭,你去偷了麦子,还坐了班房;修水库的时候,这全队哪个有你背的土石方多?哪个有你挣的工分多?那时候,你一天只能睡上三四个钟头,你还在工地上节约几口饭钱给爸爸买了棉帽。有了你,我们这个家才不被别人像猪狗一样糟蹋......儿哪,这些......爸爸都记着哩......爸爸心里有数哩......"
何口嗡嗡地哭出了声。
"爸爸对不住你呀,你都二十五六了,还没给你找个小妹儿......"何大痛哭起来。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因为悲伤和激动,都垂着头,让泪水尽情渲泻。
末了,何口说:"爸,你放心,我去给何祭做工作。还要想法给他找个老师,他不晓得现在考试的行情,靠自学可能不行。"
何大抹去脸上的泪水:"话倒是不错......可请老师要钱。你三弟也上了初中,一年就要交几十块学杂费。"
何口道:"徐家梁有两个老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据说都教得很好,已经招了六个学生,有两个还是街上的。他们收钱不多。"
何大沉吟着说:"再不多......也是钱啦......你三弟过得多苦哟......"说着,泪又下来了。
提起三弟何早,何口也有些伤感:"我每次给他送米去,只要是开饭时间,都看见他一个人躲在学校围墙外面吃......碗里,连两分钱一瓢的黄叶子菜也没有。"
何大完全被悲伤控制了,对何口说:"你三弟是把钱节约下来给我买肉呢,那娃娃!"
他说的是我买回一份烧白的事情。那时候,学校一个月至多卖一次肉,三角钱一份,若是排骨,有五六块,若是烧白,有四五片。上月卖肉那天,我身上刚好凑齐三角钱,就买了一份烧白,怎么也舍不得吃,心想一定要给父亲带回去。可是,那天才星期三,我要星期六下午才能回去,恼人的春暖一定会使肉生霉。果然,当我星期五打开箱子偷偷察看的时候,肉身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白毛。我没管它,唯望时间过得快些。星期六放学后,我什么也没带,就提着那碗肉回了家。父亲哪能独食,他用开水把白霉洗去,把肉撕成小块,分给他的儿女们吃,父亲还说:"你们幺妹没吃上,我这心里痛啊。"......
何祭并没砍多少柴,可他很晚才从山上回来。
那时候,何口已从徐家梁回来了,他去找了那两位老师。两位老师都知道何祭读书时的声名,也知道我爷爷何地当年进学堂时的威风,满心欢喜,并答应少收一半的学费。
何祭刚刚跨进屋,弯刀也没来得及扔进柴屹崂里,何口就说:"何祭,明天上学。"
何祭在山上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躲避何大"一时的心血来潮"吗?没想到刚一到家,汗水也没来得及揩一把,何口又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他把弯刀一扔,怒道:"要上学你自己上去!"
何口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有你那点智力,巴不得去上学呢。"
何祭愣了片刻,进里屋去了。
第二天,何祭还是不愿上学,何大与何口两父子像押解犯人似的,把他推到了徐家梁。
何祭的智力的确不错,他很快就把忘掉的知识全都捡回来了,上徐家梁不过三周时间,他就成了当然的第一名。
从那以后,我们阴暗的家里射进了一道阳光。这道阳光,再不像何地读书或者何祭和我初入学时那样,由于是透过厚厚的云层漏下来,因而感觉不到它的暖气,而今的这道阳光,蓬蓬勃勃的,带着欢乐的炸响。以往,在何家坡甚至整个东巴乡,关于学业有成的信息,仅仅限于何条元或者何地的传说,可他们都早逝,何况他们二人都说不上有成;现在,在清溪河流域不是有人跨入了神圣的大学门槛么?何祭只有初中学历,不能考大学,但考上中专也不坏啊!
我们都等着几个月后,何祭光荣地领回录取通知书......
虽然何菊早已不读书,何月也自动退学,但是除我跟何祭念中学,何本还在上鞍子寺小学,这几笔开销,何大确实无能为力。他不得不借钱了。他走了多少路,为了多少难,我们是不知道的,我只们是知道,他为我借钱从数丈高的岩坎上摔下去三次,每次摔岩,都是恶汗当即涌出,湿了全身;每次摔岩,他都不得不在床上呻吟十天半月。其实三次摔岩都是白天,以往,他挑着百十斤的粪桶路过也不摔岩,现在却摔岩了,这全是他神思恍惚的缘故。
只要能下地,何大就没有休息的时候,夜半时分才躺到床上去。天一阴,他肩胛骨上的那块包就疼痛难忍,腰更是像团木棒在击打。他躺到床上去,睡的时候少,呻吟的时候多。他想把呻吟声吞进胃里去,可稍不留心,就从稀疏的齿缝间漏出来了。那情形,绝像他犯了牙病。更奇怪的是,他一呻吟,坡上的狗就吠起来。先是蜷缩在梁氏街檐下那只何中宝家的老狗叫,接着整个坡上的狗都叫起来,此起彼伏的,狂暴而凄厉。在乡间,狗无缘无故叫唤是不吉利的标志。何大想起了清溪河畔杀人后争吃死人尸骨的野狗,同时想起了他父亲的死,预感自己来日无多了。这想法使他陷入极大的悲哀,无以自拔。他的几个儿子还在读书,没一个儿女成家立业,他的任务没有完成,因此他是没有资格死去的。
坡上人也都对狗叫表示疑心。这两年,除了偶尔有人来偷柴,何家坡几乎没有偷儿,狗不是因为发现了陌生人才叫;就算是发现了陌生人,也不是这样的叫法。
他们都说这坡上要死人了。
到底谁要死?坡上人喜欢琢磨这事儿。论年龄,梁氏该死,她的年龄已经够大了,大得别人都有些厌烦,坡上每死去一个年纪比她轻的,不管与她关系亲疏,她都跑到灵前痛哭。可是,她丝毫没有将死的迹象,每天清早,她是整个坡上起来得最早的,她迈动小脚,从大田埂上山,把那一路的露水打尽,其他人家才会开门,把打鸣的鸡赶出屋去。她不会死,看来她也不想死,别的人也没得病,狗叫又是为何?
不久,坡上人就知道了原因。原来,何大病了,是何大要死了!
首先发现狗叫因何大而起的,还是何中宝。那天晚上,何中宝肚子不好,常常起夜,开始两趟,狗没有叫,第三趟起来,狗就狂吠不止。何中宝悄悄爬上石梯,他家的那只老狗见了主人,叫得越发起劲。何中宝鬼影子一样站在那里,望着何大屋里亮着的微弱灯光,猛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他的嘴角轻轻动了一下,又影子一样隐了下去。
回去之后,他摩挲了一阵打狗棒,又悄悄推开了儿子何光辉的门,久久地站在黑暗之中。当他从儿子房间退出来后,死去的精神恢复了许多。他坐在火堂边抽烟,抽完一袋又裹一袋。三袋烟毕,他把烟斗在火儿石上使劲地磕。
那时候,黎明前的黑暗还没过去,何中宝就扛着锄头上山了。
不久,坡上有人说:那天何大从堰塘边过,看见陈月香正勾了腰在塘里淘猪草,何大就站在一边等,当陈月香把猪草淘完装进花篮里,何大就去背,结果脚一滑掉进了堰塘,把裤子湿透了。经冷水一激,他清醒过来,才发现根本没有猪草,也没有花篮,也才发现妻子陈月香已经死去好几年了!
这传言不知是怎么来的,反正越传越盛。大家认定:何大肯定是要死了,陈月香在催他了。
可最终,何大并没有死,他依然上山干活,依然为他读书的儿子借钱借粮。
离何祭参加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可就在这时候,却发生了变故。
当时,乡里招代课教师,何祭偷偷下山去考,以第一名的身分被录取了。张榜那天,是个赶场天,何家坡凡上街的人都看到了嵌在乡中心校外墙上那张黑板,何祭的名字排在第一个。他们很快把这消息带到何家坡,男女老少竟相传诵:何祭也当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