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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5)

可要活下去,并不件容易的事情。进入六月,天空就像一块晾干的抹布,再也拧不出一滴水来。在何家坡,整个六月滴雨未下,每天晚上,人们就聚积在几层院坝里望天,一只乌鸦飞过,也以为是裹着雨的云彩。晚上等不到雨,就等早晨,可是,太阳比人们起得还早;那些日子,太阳总是起得很早,苍黄的月亮还没退场,太阳就上来赶月亮走了。人们想,六月未下雨,七月应该下了吧,怎么可能六月不下雨七月还不下雨呢?可到了七月,雨依然未下!

这时候,人们就想到应该去拜一拜龙王庙了。在老君山一带,拜龙王的经文流传甚广:"霹雳一声震乾坤,去走三岔路安神。请何主问何神,先会崂山李老君。会吾教主无别事,酿酒设宴送时辰。正月里来正月正,二月惊蛰动雷神,三月四月春光好,五月小旱不必惊。六月十二龙相会,天河取水下凡尘!"这经文明明白白地暗示出,龙王敖广的生日是六月十二啊,他生日不拜,现在有事相求才想起来,他认帐吗?愿意体察民间疾苦吗?再说,龙王庙哪里去找?以前白岩坡有一个,早被烧了;就算马上抢修,又凭什么手段把意思传达进敖广的耳朵里?向龙王祈雨须请道士作法念经,现在的老君山,早没有道观,听说先前在山顶的曹家堰倒是有一个元帝观,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不要说别人,就连何家坡年岁最大的梁氏也没见过。

没有道士,龙王也拜不成了,人们无事可干,就反背着手,到田里去看庄稼。四野一片枯焦。山上大片大片的树木花草被晒死了,没死的,也只能把生命留存在地下。

何家坡稻谷颗粒无收!

那时候,县委正马不停蹄地召开全委扩大会议,开展"为保卫党的总路线,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凡对"大跃进"中出现的问题持不同意见者,均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尽管宣罗公路还没开出路基,为了这场运动的需要,都全部撤走,各回各村。在这场运动中,一些人被打下去了,一些人又利用借机翻了起来。在何家坡,幸运地没有谁成为前一种人,连舍了命保黄桷树的何大也逃过此劫。──何中宝却成为后一种人。他在"大跃进"中的表现有目共睹,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被减了罪。虽然没有恢复乡上的职务,依然当农民,做农活,但他再不是带罪的人了,可以理直气壮地从后台站到前台来说话了。

饥馑在一步步升级,到十月中旬,广大农村普遍出现了水肿病、干瘦病。以前身体壮实的年轻人,而今只剩下一身排骨,早上起来后,就坐在门槛上,目光呆滞地望着一个地方,直到想撒尿了,才知道起身。那些饿疯了的苍蝇、蚊虫,铺天盖地叮在他们身上、脸上、头上、眼皮上,--连没穿裤子的男孩子的小鸡鸡上,也被蚊虫黑黑的身体包围住了,可是,他们连动手挥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何家坡人口一天接着一天减少。那些人全身浮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家门,想利用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去找点粮食,可是,刚刚迈出几步,就麦垛似的倒了下去。倒下去就别想爬起来。没有人在意一两个人的死亡,饥饿缠住了他们,使他们心中所想,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全是粮食!野菜挖尽了,树皮剥光了,竟有人在堰塘里泼上大粪,让它快速生出水草,然后钻进水里去把草捞上来,洗也不洗一下,就放进锅里去熬。有些人中毒而死,有些人吃"观音土"拉不出屎来,气胀而死......

有一天,梁氏的儿子到山上挖"老娃蒜"(一种味苦的野粮)去了,梁氏熬了两碗清汤寡水的菜根汤,先喝下一碗,把另一碗留给儿子,天黑尽了,坡上有人来放信,说她儿子已饿死在山上,梁氏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迅速捧起那碗菜汤喝下肚去。梁氏喝下那碗汤,迟钝的双目有了神采,左右巡视,确信那碗汤已稳稳当当地流进了胃里,没有人来跟她抢了,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是,她猛然间想起死在山上的儿子了。那死去的年轻人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疯跑上山,跪在儿子的尸体旁。儿子的眼睛圆睁着,像在质问苍天。嘴也大张着。梁氏把手指抠进自己喉管,"啊啊"地呕,终于呕出那碗汤来,灌进了儿子的嘴里。叫人奇怪的是,那碗汤灌下去后,年轻人竟然自动闭上了眼睛和嘴巴,嶙峋而卑微的死相,也变得格外安详!

好在那年轻人已于三个月前成婚,丈夫饿死于野地的那个夜晚,那女人回娘家找粮食去了。娘家同样没有粮食,可那时候的人们,都是在无望中寻找希望。无望的希望也能支撑他们活下去,这是生命创造的奇迹。梁氏的儿子死后半年,其妻产下一子,名叫宽焕。宽焕后来成了清溪河中游有名的赤脚医生......

在这漫天饥馑的时节,陈月香却生下第三个孩子。那便是我的二哥何祭。

陈月香是多么好胜而坚强的人,可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她的身体就被掏空了,说短短一句话,也要半袋烟功夫,说完就闭上眼睛,蓄老半天的精力,才能说第二句话。她多么想闻一闻稻谷的香味,多么想喝一碗米汤!那时候,野菜汤也难以为继,何大去哪里给她找米汤?当时,何建高被抽调到东巴乡砖瓦厂烧窑,他有天偷偷回来的时候(烧窑工没有假,不仅白天干,晚上还要干--这在当时的地区报上被豪迈地称为"夜战"。何建高之所以偷跑回家,是把工地上发的两块指甲盖似的红苕饼给老婆孩子带回来),何大将好不容易凑成的五分钱递到建高手里,对他说:"不管咋说,你要在东巴场给我买碗稀饭。"何建高很着难。何大说:"建高啊,我晓得你没假,这次回去也不好交差,可是我走不了啊,我前脚一走,她就活不出来了!"何建高把钱揣进腰包,两只手压住何大的肩说:"你放心,我今晚上就把稀饭给你送回来!"之后,他突然怒气冲天地大骂:"老子不相信活命还不如烧窑重要!人都养不活了,还烧窑做啥?站起来两条腿就打闪闪,还搞他娘的×夜战呢!你说,为啥要夜战?为啥?!"

何大和建高的老婆顾氏木然地望着他。

何建高回了东巴场的窑厂,被厂里的头目骂了一顿。头目本来想打建高两个耳光的,可是他自己也饿得手都抬不起来了。晚上,挑灯夜战之前,建高去街上为陈月香买稀饭。

他跑遍了整个乡场,也没有一个卖稀饭的人。

建高去向以前熟识的几个店家求情,希望他们能熬一碗稀饭卖给他,哪怕是米汤也行。得到的回答都是石头一样的沉默。建高知道无望,回了窑厂。头目见他在掉泪,以为他挨了骂,感到委屈,就过来给他做工作。谁知不是这么回事。当建高把自己伤心的缘由讲述之后,头目说:"你说的那个月母子(孩子没满月的产妇),主要是没营养。你就到药店买瓶止咳糖浆吧,止咳糖浆是甜的,喝一瓶对她有好处。今晚上,你就不搞夜战了,趁有大月亮给她送回去吧。"言毕,那身体精瘦的头目"咳咳咳"地哭起来。那不是男人的哭法,那纯粹是婆娘的哭法。

建高说:"劳慰(谢谢)你啦,劳慰你啦。"

头目意向性地朝他挥了挥手,嘱他路上小心,"在路上饿极了的时候,"头目说,"千万不要坐,更不要躺,饿死鬼就喜欢那些躺下去的人。你要是不听话,明天我就见不着你了。"

建高朝药店走去。接连走了三家,终于花一角二分钱买到瓶止咳糖浆,连夜送回了何家坡。

何大一直敞开门等着建高,建高刚在院子里露头,他就迎了出去。他没看到建高手里端稀饭,只看到一个药瓶。他也根本没问是什么药,花了多少钱买来的,甚至没向建高表达一声感谢,抢过药瓶就回身进了家门。

建高辛酸地看着他的背影,站了片刻,走了。

何大去了妻子躺着的里屋。里屋黑黢黢的。桐油没有,煤油也没有,一到天黑,坡上就没人点灯。他迷迷糊糊地旋开瓶盖,就往陈月香的嘴里灌。陈月香只喝了一口,立即推开丈夫的手,叫一声:"甜的!这是甜的!"她的声音是如此之大,把何大吓了一跳。何大反应过来后,高兴得双手发颤,催促妻子赶快喝下。陈月香又咂了两口,就不喝了,说自己饱了,让何大也喝点。

何大只舔了舔瓶沿,说自己也饱了。

他们都不是装的,他们是真的饱了!

那小小一瓶止咳糖浆,他们吃了整整两天。当再也吮不出什么来的时候,何大就灌水进去涮,涮了一遍又一遍,涮得一点味道也没有了,何大就砸烂瓶子,用舌头舔出瓶颈处的残汁。

陈月香终于熬过了"月子"。当她从屋子里走出来,神思恍惚地望一眼灿烂的阳光,就想: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这只是一种对生命的感觉。她不想死,也知道自己不能死;她一死,这个家就面临瘫痪。

可她的劫难几乎是注定的。和我奶奶许莲一样,要强的天性与自鸣得意的世界之间,势必形成不可调和的矛盾。陈月香并不缺少周旋的能力,可她只知道在矛与盾碰出的火花之中扑腾,从来也不懂得回避,不懂得在一个接一个的矛盾之间,寻找可以突围的软肋,可以偷生的隙缝。

她是在消耗自己的元气。

就在她感到力量不支的时候,遭到了来自何中宝的重创。

何中宝养了一头羊,一头母山羊,毛发灰白,脸上时常挂着阴郁。秋风四起的某个早上,何中宝突然站在院坝里大骂,说他的羊被人偷了。何中宝刚一开骂,他老婆温氏和女儿也出来跟着骂,她女儿不过三岁,却骂得有模有样的,学着母亲,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假想中的贼,每骂一声,腰就弯一下,右手就向前指一下。何中宝一家的骂声几层院子都听到了。

他们能这么精神地骂人,真是让人羡慕。人们也由此推断:他一家人还有粮食吃!

骂过一阵,何中宝率领妻儿缩小阵地,上到了何大的院子里。

在这层院子里,没有更多的人,有一家已经死绝,有一家投靠亲戚去了,跟何大住斜对门的梁氏也回娘家住在侄儿屋里,而今,只有何大、陈月香和他们的两个儿子还守着空荡荡的院落。由于此,何中宝的指向就非常明确了。而这一天,恰恰何大也不在家,他去关门岩他岳母家了,看能不能在岳母家弄到一点粮食。院子里,仅有的大人只有陈月香。何中宝一家每骂一声,陈月香的心就紧一下,她虽不是贼,可被人怀疑是贼,也让她怪不是滋味。

她莫名其妙地觉得胆怯,甚至连门也不敢出。

她紧张了整整一个白天,因为何中宝一家骂到太阳靠山才停歇住了,骂得喉咙都撕破了。

何大一直没有回来。

晚上,陈月香把拖着病体弄回的牛草从木仓里取出,准备倒进牛槽里去(那年月,连牛草也有人偷),刚跨出屋子,腿上就遭了沉重一击。"贼婆娘!"外面很黑,可一听那沙哑的、仿佛从胸腔里弹出的声音,陈月香就知道是何中宝。她觉得自己的腿被打断了,因为她听到咔嚓一声响,倒下去的时候,腿分明屈着,却没感觉到骨头的阻碍。首先涌上她心头的,是悲怆。她有过分通达因而显得懦弱的丈夫,有两个孩子!她是这一家人的骨架。悲怆感如此强烈,几乎彻底击倒了她。随后,她有了昏厥感,头上涌出了汗水。可何中宝并没离开。在何中宝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他的老婆。温氏扯住陈月香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长,很黑,也很干净。我母亲陈月香算不上美,跟我奶奶许莲相比,更不可同日而语,但她的那一头黑发却极为生动;她爱干净的天性酷似许莲--就像提着一个没装实在的米袋子,上下左右摇晃;陈月香的后脑顶在花篮沿口上,幸好花篮是李篾匠织的,细密平整,才没让她的后脑过分吃苦。陈月香愤怒了,她要反抗,可她的身体太虚弱,张了几次嘴,才无奈地叫出一声:"打死人啰--"

要是以前,何中宝听到叫喊会歇手的,然而,现在他身上已没什么罪名,更重要的是,一个紧跟一个似乎永远没有个尽头的"运动",让他焦躁不安,他觉得,自己的根是漂浮着的,眼见就无法完成父亲临死前交给他的嘱托,正因为如此,他才急切地渴望在何家坡重新建立家族的威风,把自己的"根"找回来。他不惧怕任何人,他只有包不住的怨恨。

又是几棒下去,都打在陈月香的髋骨处,何中宝一边打,一边骂着"贼婆娘"。他的声音也放大了,他不仅要向何大和陈月香挑战,还要向整个何家坡挑战。

邻近院子终于过来了几个人,他们舞着篾篙做成的火把,站在数米之外。这正好是何中宝需要的。他扔了木棒,--那是一根团木棒,也就是他父亲何华强传给他的打狗棒──几耳光扇在陈月香脸上,又狠狠地踹上几脚。陈月香无法躲开,因为她的头发还被温氏扯住。她口鼻流血,但她挥手擦一下的力气也没有,甚至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安静得像一具尸体。没有人过来劝解。何中宝很得意,拍一拍手说:"贼婆娘,你男人以前偷别人的胡豆,点坤章的房子,你又杀老子家的羊!你生的儿,除了当小偷,还能做啥!"说罢,连看也不看围观者一眼,拖起老婆就往家去。走到院坝中央,他转过头说:"老子还会找你算账,不赔羊,就莫想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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