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兴孝气得咬牙,可他也不敢对何坤章怎么样。现在,坡上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何东儿是王维舟手下的干将。跟了王维舟也是丢脑壳的事,何况是他手下的干将!前几天,东巴场的张团总还把何兴孝找去问过话,告诫他只要一有机会就把何东儿劝回来,不然害人害己;张团总还说:"幸亏你还有个争气的二小子,要不然,你何老先生就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黄桷树旁边,是一个石碾,中午时分,何建祥和母亲陈氏去碾米,陈氏在碾盆里用笤帚翻米,何建祥吆牛。何建祥很聪明,蒙了牛内侧的一只眼睛,使它看不到后面是否跟了人,人离去后,它自个儿会拖着石碾转圈子。何建祥发明了这一招,就可以抽身去玩。他跑到黄桷树下,本想捡几块碎瓦片打树上的麻雀,却一眼看到了睡在黄桷树裸根上的何大。何建祥跑去告诉了陈氏。陈氏停了牛,下去一看,见何大身上糊满牛粪,"是哪个狗日的缺德!"她骂道,接着去探何大的鼻子。还有丝丝热气。陈氏站起来,摇一摇头,又去碾米。走到碾盆里又出来,对儿子说:"你看,这就是没爹妈的娃娃!"何建祥说:"我去告诉兴孝公。"陈氏叹息道:"照理,他是该养这娃娃,可你兴孝公......反正娃娃一时不得死,米碾了,我跟你爸去说;你一个细娃儿家的,说了顶屁用。"
平时,何兴孝跟何亨一家还算相善,何兴孝尤其看中何亨的儿子何建祥,小小年纪就知书识理,不像自己的两个儿子,不务正业。其实,他内心很为二儿子何民骄傲,但他也知道,而今天下大乱,辨不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因此不敢过分张扬。陈氏跟建祥碾罢米回家,发现何亨被人请去"掐食"了,陈氏就一个人去找何兴孝。她把来意说明后,何兴孝格外惊诧:"坤章不是说已经死了么?"陈氏说我用手探了,还没断气。
何兴孝沉吟半晌,说:"你也晓得我这个家底,养不活一个娃儿。他那么小,连水都挑不起......等他能挑水的时候,我再要。"陈氏说:"那时候他已经是鬼了。"何兴孝说:"有啥法子呢,这年月!陈嫂你也晓得,我那两个儿子都是枪棒棰,说不准啥时候......哎,反正呐,我这心里急得像是疯狗追,哪能再拖个只晓得吃饭的娃娃呢?"陈氏舔了舔嘴唇,说:"你是他三老爷......"何兴孝打断她:"三老爷咋个?他哪里认我这个三老爷?许莲下堂前,宁愿请何相战几个吃饭也不请我们,把我们老两口像狗一样打整,明明白白就是想把我们气死嘛!"
陈氏知道再给何兴孝说下去已是无用,就看着严氏,希望严氏发个话。可严氏坐在一旁,嘴巴一瘪一瘪地吃何民托人带回的糖果,始终不言声。陈氏只好走了。
陈氏离去后,何兴孝对严氏说:"早晓得那狗日的没死,该听坤章的话,埋了算了。"
严氏不屑地说:"管他三七二十一,我们脚不沾碾盆底下的土就行了!"
两人上山干活去了。
傍晚,陈氏又带着何建祥去黄桷树下察看。
何大还像中午一样,硬梆梆地躺在那里。但他依然没死。
陈氏直了腰,心一硬,对儿子说:"把他给我弄回去!"
何大被陈氏收留了。
何大把何亨叫亨爸,把陈氏叫陈四娘,把建祥叫哥。陈氏烧了一大锅水,把何大脱光,放在脚盆里,洗尽了他身上的积垢,给他换了一身建祥小时候穿的衣服。陈氏做这一切的时候,何大一直处于昏迷之中。洗罢澡,陈氏发现何大的额头像一团火。建祥请来郎中,扎了一针才把他救活。当何大能睁眼时,他就杀猪一般地喊饿。
他一口气吃下了六碗饭。
吃罢饭,何大的身体还很虚弱,但他已被安排上坡劳动了。
他的主要工作是割牛草。何亨养着三头牯牛,膘肥体壮,每天要吞下五大背牛草,以前割草的任务主要由一个青壮长工担任,陈氏和建祥协助,现在,那长工干田里的活去了,填满三个牛肚子的重任,就落到年仅七岁的何大身上。陈氏从来不看何大割了多少草,只到月亮从白岩坡升上来的时候,她就阴悄悄来到牛槽边(没有月亮或月亮升得很晚,陈氏就在天光快收尽的时候去),一寸一寸地压三头牛的肚子,要是牛肚像打足气的皮球,她会不声不响地回屋,否则就快速迈动小脚,找到何大,何大在板凳上打瞌睡也好,在吃饭也好,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扭住他的耳朵,尖厉着声音斥责:"不识好歹的东西,再敢这样,就把你撵了!"何大最怕的就是这句话,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不要陈氏教,他已知道该怎么做──背上草花篮,摸黑上坡割草。
何大一面抓着草,一面紧张地注视着远近地方,一棵树的摇动,一只鸟的呻唤,还有那来自地层深处幽幽的天籁,都会让他联想起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厉鬼。这样一来,镰刀割破手指的事情是经常性的。有时候,他越想越害怕,竟抖索成一团,不敢稍动。
每当这时,他就想起爸爸妈妈和弟弟,泪水静静地落进脚下的泥土和草丛里......
那三头牛被那青壮长工娇惯了,非贴地浅草不吃,浅草嫩,沾的露气多,营养好,利于长膘,但很不撑肚子,一大花篮草吃下去,往往只是个半饱。这无形中又增加了何大的工作量。隔沟有一小孩,名叫何建高,在家的主要工作也跟何大一样割牛草,不管是马儿芯、铁线草还是葛藤叶,他见到就捞,那些东西都是茎长叶大,不多一会儿,花篮就装满了,牛吃下这些草,就像人吃粗粮,虽然不长肉,可没几下就撑得难受。何大常常羡慕地看着建高,心想,要是那三头黄牯子也吃这样的草该有多好啊!
有一天,何大病了,额头、手心和脚心都烫得厉害,然而他还得割草。他没有生病的权利。他的命都是别人捡的。他蹲在岩边割了一阵,眼前就昏花成一片,身体轻飘飘的,镰刀也举不动了。恰这时,何建高背了一大花篮草从更高的山上回来,见何大这副样子,问他咋啦?何大说我发烧了。建高看了看他的花篮,只有小半背,对他说:"何大,我教你个法子,但你不能对别人说是我教的。"何大问什么法子,建高说:"你已经割了这么多嫩草,接下来就全割撑肚子的茅草好了,你看,那边不是有马心芯吗?你把马心芯装在底上,把嫩草放在上头,他们发现不了的。"何大听后,非常失望,因为那三头牛都不吃马心芯。建高以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嗨,你咋这么笨!它们不吃,是因为长期有嫩草,如果全都是马儿芯,不吃就要挨饿,饿了是啥都要吃的,就跟人一样。"
何大犹豫了很久,虽然不敢,可身体实在支持不住,就照建高的话做了。
那天黑得早,月亮也没出来,何大把草背进牛棚回来,勉强吃了几口饭,瞌睡就像针线一样缝着他的眼皮;其实那不是瞌睡,而是发烧带来的头晕。他正想去睡,陈氏却在准备马灯。何大知道,她是要去牛棚察看了!在这一刻,何大猛然间清醒过来,笔直地坐在凳子上,恶汗直冒。这么一紧张,恶汗一出,他竟然不再发烧了!
马灯上的玻璃罩本已熏黑,灯芯挑到最大也看得不甚分明,但陈氏却将玻璃罩取了下来,在一张抹布上涂了点皂角水,将里面旋了几下再擦干,马灯就雪亮雪亮的,不要说看牛棚里的草,就是捡地上的针也有用不完的亮光。
何大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但他并没当即认错,他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陈氏将马灯收拾得这么明晃晃的,原本不是为了进牛棚,而是要去干别的什么。
可陈氏没有别的什么要干,她收拾马灯,正是为了进牛棚。
--三头牛的肚子都有两个大坑,牛槽里是装得满满荡荡的马心芯!
陈氏将马儿芯拿起又放下,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待她不得不相信了,就颠着小脚快速地转回来,扭住惊惶失措的何大的耳朵,往牛槽边拖去。
陈氏没有打他,只叫他把槽里的草吃了。
何大望着陈氏,流着泪说:"陈四娘,我脑壳痛。"
话音未落,身上早挨了沉重一击。
陈氏用掏牛粪的抓笆打在了他的腿上。
他知道不能哭,一哭,会遭得更惨。他横着袖子一抹,揩尽了脸上的泪。
"给老子吃了!不把槽里的草吃完,老子今晚上就把你撵了!"
何大吓得脑子发炸,拿出一把马儿芯就往嘴里塞。
马儿芯是一种边口锋利的长叶草,何大的嘴被割得鲜血淋淋。
他将那把草吞下一半,脖子一伸一缩的,像要呕吐。
陈氏又是一抓笆打在他腿上。
这一棒恰恰打在胫骨上,何大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哭,是因为痛,更是因为委屈。那时候他还小,不知道自己连委屈的权利也没有。
抓笆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头上、肩上。
牛棚上面是虚楼,何亨和建祥在虚楼上叫:"这回就饶了他,下次再敢,非打死不可!"
陈氏推了何大一把,让他现在就滚上坡割草。
何大回了屋,取了镰刀,又在街檐下背了花篮,上坡去了。他是从大田埂上去的。天黑呀,用镰刀也能把那黑一块一块地割下来,每一脚踩下去,都蹦起来一团黑色的影子,他的眼前,横躺着黑色的尸体。那些传说中的厉鬼,在他的周遭跳舞。舞蹈也是黑色的。好像还有人哭,仔细一听,哭声又消失了。他眼里闪着萤火虫似的光斑,那是黑到极致而产生的幻觉。在那些光斑里,他好像看到一个女子,系着长辫,在背向他往前面走,走着走着,她突然转过头,径直朝他走来了。待走到近前,他才发现,女子的前面也是一根辫子!她根本就没有脸,她的整个头上就只有一根辫子!何大膝盖一软,蹲下去发抖。但发抖有什么用?如果到天亮时他还没割到一花篮浅草,挨打不说,关键是要把他撵了,他又将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于是他站起来,走完了大田埂。他在田头站了片刻,没继续横着往鞍子寺的方向走,而是从一条陡峭的路摸了下去。那下面就是堰塘,就是他爸爸何地睡觉的地方。
摸到爸爸的坟边后,何大跪下去,磕了几个头,就在那周围割草。
这时候的堰塘,四面都辟了路,路边长着稀疏的眼子草;这是三头黄牯子愿意吃的。当然,眼子草里可能抓到狗屎,也可能抓到蛇。
狗屎他倒是抓到了好几泡,幸运的是没抓到蛇,天还没亮,他就把堰塘周围剔得干干净净。
何大喂饱了三头牛,他自己却从来没有饱过。
那时候何家坡最富裕的人家,吃白米饭也只能在年关时节,平时,米里都加杂粮,主要是红苕、苞谷或者洋芋,最多的是红苕。何大只能吃杂粮而不许沾米,他碗里的红苕根上有一粒米,也会被陈氏细心地刮下来。即便全是杂粮,如果能吃饱,何大也不至于那么瘦,可那时候,饥饿已成了他的绝症,吃一顿饱饭成了他最大的奢望。每顿饭,陈氏只给他添半碗,不许夹菜,半碗饭一完,碗就被夺去。陈氏虽然已经年老,夺碗的动作却异常麻利,何大最后一口还没刨进嘴里,碗就从他手里滑落了。碗被夺去,何大就必须立即上坡干活。出门的一瞬间,他总是要回望一眼主人。那时候,主人端着满满一碗饭,正细嚼慢咽。
由于没吃过饱饭,何大更没有精力满足那几头牛奢华的生活,挨打和被威胁的次数增多了。
何建高再次给他出了主意。那天他主动来约何大一同上山割草,到了二里外的一带缓坡上,建高说:"今天,你还是照我以前教的法子做,保险不挨打。"何大哪里肯信,只是恐惧地摇头。建高说:"反正我是为你好,你不听我的,照样完不成任务,照样挨打,我还听我爸说,要不了多久,何亨就要把你撵了。"何大的镰刀铿然落地,刀尖戳破了他的脚趾头。建高吐一泡口水,抹在他受伤的趾头上,之后说:"我有一个新方法教你。"把嘴凑到何大耳边,叽叽咕咕一阵。何大呆呆地望着他。建高道:"不信我们试试,武爸等会儿要拉牛上来犁地,到时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