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通道的出口,男人席地而坐。胡琴端立腿上,持弓的手轻抖,曲子就飘起来了。虽不十分悦耳,可是轻快欢愉,钢琴曲或者小提琴曲,全用了《万马奔腾》的节奏。男人胡须浓密,长发披肩,表情认真投入。他的左前方,摆着一个细颈青花瓷瓶。瓷瓶古香古韵,朋友说那瓷瓶价值不菲。可是他明明在街头卖艺,一柄胡琴,抖得微尘飞扬。
他像一位艺术家,人声鼎沸的大街,是他表演的舞台。
和朋友经过时,每人给了他十块钱。男人陶醉于自己的演奏之中,并不理睬我们。十块钱落到瓶口,停住,如同落上去的一只蝴蝶。蝴蝶静立片刻,偏了身子,降落花瓶旁边。我愣了愣,想拣起来,却终于没动。朋友这时从我身边挤上前去,深弯下他的腰,拣起钱,连同手里的十块钱,一起恭恭敬敬地塞进花瓶。然后他冲男人笑笑,拉了我离开——自始至终,男人没有看我们一眼。
朋友的举动,令我羞愧难安。
我给了男人十块钱。这十块钱绝不是施舍。因为他在演奏。他在演奏,我听了,感觉不错,付钱,天经地义。当然不付钱也天经地义,事实上从他身边经过的大多人都没有付钱。——付不付钱都没有关系,但是,问题是,我付给他十块钱,那么,我应该弯下我的腰。
我应该弯下腰,让钞票落进花瓶而不是落到地上。虽然那一刻男人并没有看我,但我知道,他肯定感觉得到我的态度。一张钞票落进花瓶,对他的演奏,对他的行为,对他的生活,对他的选择,是一种承认,更是一种尊重;可是钱落地上,那么很显然,我的行为就变成了趾高气昂的施舍,那十块钱,也就成为嗟来之食。可是对于他和他的行为,我有施舍的资格吗?
我们为父母弯腰,为爱人弯腰,因为他们是我们的至亲;我们为朋友弯腰,为同事弯腰,因为他们是我们的至熟;我们为领导弯腰,为客户弯腰,因为他们管着我们的钱包,决定着我们的仕途;我们甚至为一只宠物弯腰,一条狗,一只猫,或者一只画眉鸟,只因为,它们能够给我们带来片刻的快乐……
可是街头那些乞丐,那些卖艺者,那些衣食无着者,我们何曾为他们弯过腰?他们或许从事着我们所不屑所不齿的职业,可是他们,明明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他们理应有着与我们等同的地位,也理应有着与我们等同的尊严。
你可以不给他们一分钱,你可以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心安理得或者趾高气昂,带着无限的优越感和满足感。但是,假如,哪一天,哪一次,哪一条街,哪一个闪念,你想过付给他们钱,十块钱、五块钱或者一块钱,甚至仅仅一枚硬币,那么,请你务必,深弯下你的腰。
弯下你的腰,对于对方,是一种尊重;对于你的品质,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