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很多,络绎不绝,是些家长和学生。他们都挺踌躇满志地,不知真伪。形形色色的面孔夹杂着形形色色的心情,像天上的那朵云一样随着风的方向盲目地漂浮着,并被烈日灼烧。谁也不知道他们之后会怎么样,反正已经来了,谁也跑不掉了。
烟头扔在了地上,一只黄色的大头皮鞋用力地在上面碾了几下。小卖部门口参差着庇荫和买东西的人,老板手里攥着一本武侠小说左右忙活着。其实他早就来了,只是爸爸交代过要等没人的时候再进去。他要了一瓶可乐,躲在角落里消磨着。感受着气泡从舌尖到喉咙再到胃里的过程。他仿佛能够清楚地听见那些气泡在自己体内沙沙作响,并不断扩张和繁衍着。这是一种让人膨胀的力量,膨胀得使人过度兴奋和麻木。他感觉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可乐瓶中的气泡一样,不断地爆炸又不断地升腾,而他所了解的社会就是这支可乐瓶。瓶子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是不会更换的,除非它已破烂不堪,重复交替的只有里面的液体。
瓶子里的可乐已被他消磨殆尽,来往的人群也稀落得所剩无几了。他把瓶子塞进了塑料格子里,向学校大门内走去。楼道里比他想象的要安静,一对母子正往外走着,他们和他相向而行,并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彼此注视了一眼对方。他们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卑微的崇高,这也许是他们这一群人普遍所持有的态度吧,包括他自己。
推开门,他走进了办公室,里面只有一个老师,这使他的心态更加释然了。老师看了他一眼便又很快地低下了头继续着手头上的事。他边走边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老师,微胖,圆脸,戴眼镜,男。他的办公桌上很繁杂,纸笔书报、文件资料,桌角处还摆放着一些包装精美的烟酒水果。能够看得出他是个日理万机的人。
“老师,报名。”
老师抬头看了他一眼。“高考多少分?”
“298。”
中年胖老师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计算器,样子的确认真。他把一张纸条慢慢地放在了桌子上老师余光可以看见的区域。老师抬头看了看他,拿起桌上的纸条认真地看了看。
“你叫什么?”老师拿出纸和笔。
“于岩。”
教室里面是些各自打扫的人们,他们之间互相交流很少,并没有其它班里一帮一伙相见恨晚的景象。帮忙抬桌子,互相借抹布已经属于较高级的沟通了。座位是根据高考成绩排的,讲台上的一个同学在老师的授意下,在黑板上抄写着排座位的结果。
于岩被放在了最后一排,他对此没有感觉到什么意外,在主观上好像也没有什么意见。内心也并没感到自尊受到了什么伤害,因为他乐于以百毒不侵来提携自己。但他却对这种做法感到由衷的恶心,报到的第一天就体会到了些恶心的感觉,的确不能算幸运。不过心平气和的想想也就没什么了,反正自己已经是百毒不侵了,又何必为别人而多愁善感呢!这种恶心在中国的很多重点学校都以“合理化”和“有效化”的名义发生着。于岩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显然他已不再恶心什么了,只有这么想他才能进步。这样一个年代,在标榜“对学习有帮助”的面前自尊又算得了什么呢?也许那些被鞭子抽大的教育家还把这卑微的自尊等同于虚荣而嗤之以鼻。
班主任是个女的,说话带点江浙口音,端庄地走向讲台开始了一番自我介绍。说她送过多少届毕业班,经验如何丰富,她的学生考进重点大学的有多少多少,每年教师节都能收到各式各样乱七八糟以前学生送的礼物,在各大学术刊物上发表过多少文章,连续参加过多少年高考判卷……
于岩倒也没什么强烈的反感,只是有点思维混乱“你连续参加了一百年高考判卷,到时候估计也不会给我多加几分吧?说这些有必要吗?”带着强烈的疑问于岩趴在了桌子上。
热烈鼓掌仅仅代表自我介绍这个环节的结束。班主任紧接着开始了下一环节。“下面我要说一下我们这个班的情况和大家在这一年内的奋斗目标。众所周知,我们学校是一个极其重视复读班的学校,而我们班作为复读一班更是重中之重,可以说是皇冠上的那颗宝石,我们班有很多同学在刚刚过去的高考中,其实就已经取得了很好的分数,由于他们自己的种种原因,所以决定再继续复读一年。对于这种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的同学,我是很欣慰的,希望大家……”每一位战士都聚精会神着,认真地聆听着首长的讲话,他们一动不动,场面空前死寂。
于岩是唯一掉队的,孤零零地趴在桌子上。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是一件很难的事,况且只是卧倒而已。他进来之前在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个本子,时尚,精良,里面没有格,纯白的手绘本。他并没有打算用它来记笔记,因为他觉得那是对它的浪费。值得记录的只有心情。这样的本子于岩已经积攒了很多了,他一直都有这样的习惯,在本子上画下他的心情。下巴顶着桌子,视线搭拉在刚买的本子上,手中的笔在本皮上认真地写着“YY”。
班主任终于讲到了最后一个环节。这使于岩抖擞了精神,重新归队。“最后我们每一个同学都来做一下自我介绍,并说一下自己的理想和目标……”端庄地将手指向了第一排第一个同学。
“我叫李千千,很高兴认识大家,我的理想是考上本一,最好能去上海……”
“大家好,我叫赵磊,我的目标是考上港大……”
“那个……我姓刘,叫刘凯,那个……大家可以叫我凯子,那个……我的目标,那个……就是能考上个好大学就行了,那个……呵呵……”
……
“我叫于岩。原来的同学都叫我‘外外’,因为我名字的前两个字母都是Y。我没什么太大的理想,对得起自己就行。”
终于宣布放学了,每个人都脚步匆匆地朝教室外冲着,可能是他们认为互相没有道别的必要,这种气氛异常汹涌。外外也起身朝门外走去。一下午的消耗让他感觉有点渴了,他打算去校门口喝瓶可乐。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班主任。
“你是美术生吧?”她问他。
“嗯,是。”
“是这样的,本来学校的画室是只给应届班用的,不对我们复读班开放。不过,今天主任跟我说了你的情况,所以以后你要是想练画也可以去学校的画室。呵呵,你爸可真有面子。”班主任语气阴冷地推了一下眼镜腿。
“哦,谢谢老师。”礼貌地微笑后他转身要走。
“还有,你的成绩目前来看要比班上其它同学差很多,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努力赶上,不要给班里拉后腿,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你能明白就好了。”说完便端庄地离开了。
外外没有去喝可乐,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不渴了,但体内却奇怪地有了气泡膨胀的感觉,他感到了些微的惊恐。
电视里CCTV5播着足球比赛,外外在翻腾着冰箱。他有点沮丧,冰箱里并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家里就他自己,根据经验断定爸爸妈妈这个时间一定又是应酬饭局去了。他的爸爸为党工作,党让他爸当了个局长,他的妈妈为他爸工作,他爸让他妈当了个家庭主妇。虽说是家庭主妇,但在家的时间也总是有限的,每次只要有应酬妈妈都会“出家”。
捧着个碗装的方便面看球是外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以至于每当他看球的时候都会想泡碗方便面,而每次吃方便面的时候手里又拿着遥控器满世界找球赛。没足球,篮球也行。没篮球,排球也上。什么乒乓球,羽毛球,网球,台球,只要是CCTV5播的他倒都能将就。最崩溃的一次是有一天中午,CCTV5还真什么球都没有,外外竟然捧着一碗方便面,跟了一局围棋。要说对一个电视台的忠诚程度,也就到头了吧!
零比零,一场乏味的比赛结束了。剩下的一点汤连同包装碗被外外扔进了垃圾箱。擦擦手,他钻进了自己的卧室。与其说是卧室倒不如说是半个工作室,墙上贴着大小不一的画。有的简单地就几笔,有的看上去脏乎乎像各种颜色粪便的堆积,还有的分明就是半成品,支离破碎地放在那里。其中不乏让他很满意的作品,一张女孩的屁股就画得惟妙惟肖,生机盎然,外外给她命名为《怒放的青春》。
一张床,一个衣橱,一个写字台,一个画架,仅此而已。收拾着杂乱的写字台,把一张张画废了的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把散落在房间各个角落的圆珠笔重新收拢起来,拍打着那些积了一层土的复习资料。明天高四就要正式开始了,他打算换个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