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三个大教训,我想全国人都不会不承认的。最后又最重要的教训,是我们应该深刻的反省我们为什么这样的不中用?为什么只是这样做劲风里的枯叶,利斧下的朽木,做人刀俎上的鱼肉?
是不是因为这个国家上上下下整个的没有现代化,整个的没有走上科学工业的路?是不是因为在这个现代世界里我们还不肯低头做小学生的苦学,所以不能抵抗一个受过现代科学工业文化的洗礼的民族?
是不是因为我们的老祖宗和我们自己都是罪孽深重,腐化太深,所以闹了三四十年的维新至今还是不可雕的朽木,禁不起风吹的败叶?
是不是因为我们自从庚子以后,受了国际均势之下的苟安局势的麻醉,误认“彼入我京师而不能灭我”(王壬秋语)的形势可以长久存在,误认中国真是亡不了的,所以又陷入了醉生梦死的昏迷状态里,既不能自立又不肯埋头学人家自立的本领,既不能吸收他人的新把戏又不肯刮除自己的腐肉臭脓,就成了这样一个禁不起风吹草动的无用民族?
现在到了这个大试验的日子了。在全世界人的眼光注视之下,我们的一切法宝——口号标语,精神文明,宝华山念经,金刚时轮****,“太古式”的军备与运输,等等——都不灵了,我们方才明白我们原来至今还只是一个束手坐待强人宰割的国家!
这就是说,世界尽管变了,我们这个国家的危机还和十九世纪末年的情势相差不远。也许比那时代还更危急,因为那时代远东的一点均势局面现在久已不存在了,我们的近邻还是我们最可怕的侵略者,而全世界没有能力也没有决心制裁她的暴行。我们丝毫没有准备怎样在这个现代世界里求民族之自由平等,所以几百吨的大言空谈,抵不过“九一八”夜的一炮,也抵不过今天朝阳承德之间横冲直撞的敌军。
古人说的,“多难所以兴邦”,这不是欺人之谈,这是人类历史的教训。我们这个民族在甲午以后,欧战以前那二十年中,屡经大难,所以确有一点自己悔悟的态度,有谴责自己的雅量,有冒险出国求学的少年精神,——这都是“兴邦”的气象。欧战至今,二十年中,国外有形的压迫稍稍松懈了一点(虽然无形的经济的压迫只有加重而无轻松),我们的虚骄与夸大狂又都回来了,那二十年前刚萌芽的一点自责与愿学的虚心都消灭了。不先整顿自己的国家,而妄想用空言打倒一切强敌;不先学一点自立的本领,而狂妄的藐视一切先进国家的文化与武备;不肯拼命去谋自身的现代化,而妄想在这个冷酷的现代世界里争一个自由平等的地位:这都是亡国的征象。
这种迷梦,今日应该醒醒了!“养兵数百万,而器械窳劣,衣食不周,几等乌合”,这个国家是不能自存于这个现代世界的。没有科学,没有工业,“太古式之车辆用作运输”,这个国家是不能自存于这个现代世界的。贫到这样地步,鸦片白面害到这样地步,贪污到这样地步,人民愚昧到最高官吏至今还信念经诵咒可以救国的地步,这国家是不能自存于这个现代世界的。
二千五百年前,一个哲人曾说:“既不能强,又不能弱,所以毙也!”我们今天的最大教训是要认清我们的地位,要学到“能弱”,要承认我们今日不中用,要打倒一切虚骄夸大的狂妄心理,要养成虚怀愿学的雅量,要准备使这个民族低头苦志做三十年的小学生。这才不辜负这十八个月(也许还更长)的惨痛的教训。
除此一条活路之外,我看不出别的什么自救的路子。
廿二. 三. 六夜写完
(原载1933年3月12日《独立评论》第4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