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0月26日--太原北城区东北西岭村
树林里根本没有路,至少从他们进去的位置是这样,里面环境又错综复杂,加上一想到胖子,陈艺凯不得不放慢脚步,其他人也很快就跟了上来。
透过树林看到胖子正摇头晃脑地跑过来,陈艺凯拿出随身带着的水壶喝了几口,抬头看着头顶的攀枝错节,他想起了小时候跟着杨大妞的表哥来这里打猎,印象中的这片树林明亮而充满生气,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香,鸟儿们会在树林深处动听地歌唱,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可爱的松鼠和梅花鹿,她表哥懂的很多,还教会了他如何区别老槐树,银杏和松树,和如何制作抓捕野兔子的陷阱。
而如今,同样是这片树林,却变得如此的阴暗而寂静,如此的死气沉沉,看不到半点生命的气息,鸟儿和动物不知从何时起全都消失不见,大自然那种淡淡的花香也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丝腐烂的气息,就连昆虫都看不见,陈艺凯不清楚这到底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他的心理作用在作怪。
随着他们越来越深入,整片树林依然是一片死寂,这番诡异的景象之下,不出陈艺凯所料,除了陆阳依然满脸兴奋之外,剩下的人都开始面露难色,面面相觑起来,脚步也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
更要命的是,从这里望去,周围的环境几乎差不多,他根本就辨不清东南西北,这也难怪,他已经有两年多没有来过了,而且之前也不是从这个方向进来的。就当陈艺凯认为自己已经快要迷路,开始犹豫要不要放弃的时候,眼前的树林深处似乎隐约出现了一个农家小院。
“快看!”陆阳显然也看到了,他兴奋地手指着树林深处地农家小院,转过头向大家说道。
于是大家都顺着陆阳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座普通而又奇怪的农家小院,普通的是这个农家小院除了比他们家大一点,院子里多出一口井之外,剩下的和他们村里的其他屋子没什么太大区别;而不同的是院子的四周都被高大的铁丝网给围了起来,仔细看还能发现屋子门口正站着两个士兵,身上好像还穿着日本军服。
一直走在最后的胖子直接一屁股就坐在了铺满枯树叶的泥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凯……你……你别……不行……不行了……等……等会……我要……要休息……休息一会。”胖子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肥肥的胸口跟着他说话时一起一伏,陈艺凯笑着把自己的水瓶递给他,先前略显忐忑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了一点。
“秘密基地!”陆阳不管胖子,拍着二蛋的肩膀说道,“那里应该就是你爸每天送饭的地方了。”
喝了几大口水,缓过劲来的胖子这时候才站起身来朝院子的方向张望,很快也被那高高的铁丝网给吸引住了。
“现在怎么办?”狗子凑上来问道。
怎么办?五人面面相觑,互相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还是回去吧。”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胆小的胖子第一个开口,看得出他已经后悔跟他们来了,当然陈艺凯也后悔叫他来。
“要回你回,我们继续!”陆阳嘴上是这么说,自己却依然没动。
“你看看门口那两个日本兵,他们可都背着三八大盖啊,陆阳哥,我们别玩了,回去吧。”胖子苦苦哀求道,看他表情都快哭出来了。
“死胖子你闭嘴!”没等陆阳说话,陈艺凯就毫不留情的打断他。
胖子哭丧着脸看着陆阳,而陆阳却看向陈艺凯,边上狗子正在紧张地东张西望,二蛋也在不停搓着手掌。陈艺凯虽然也有些害怕,但对这片诡异而神秘的院子却依然十分好奇,眼看着大家开始似乎要打起退堂鼓,感觉到了该他表现的时候了,于是他拍拍自己胸膛,尽量故作轻松地说道:“陆阳哥,我有个计划。”
等到大家都转过头来看着他时,他才故作神秘地说道:“你们先在这等着,等我一个人先悄悄地绕到院子后面去侦查一下,看看那屋子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玩意,等我侦查完再回来告诉大家,然后我们再商量怎么办,陆阳哥,怎么样?”说完之后还一脸得意地看着大家。
“嗯……”陆阳哥看上去有点冷,他想了好一会,一边往自己手心里哈气一边说道,“凯弟你胆子大,那就这样吧,你先去侦查,小心点别被人给发现啦,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吧。”
陈艺凯虽然有点紧张,小心脏扑扑直跳,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况且他还是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他有绝对的把握能悄悄绕到小院的南面而不被人发现,就连从小玩捉迷藏他也总是最后的赢家,有一次为了藏得更好,他甚至在胖子家猪圈里臭臭的烂泥巴堆中一动不动地躲了整整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早上胖子妈妈出来喂猪的时候,还被正在猪圈里熟睡的陈艺凯给吓了一大跳。于是他强装镇定地朝陆阳立正敬礼,就偷偷摸摸的钻进了树林里去了。
陈艺凯沿着围绕院子一圈的铁丝网外围慢慢移动,为了保持隐蔽,他一直和铁丝网保持着一段距离,俯着身子在茂密的植被中穿行,随着慢慢绕过大半个院子,透过层层的树枝和各种灌木,他从院子里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日本兵,几乎每个人都背着一把三八大盖,他的心跳速度也越来越快,不知不觉中,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速度也明显降了下来,到最后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往外绕了好大一个圈,差不多又花了一个小时,才偷偷摸到了院子的南面。
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接近铁丝网,最后躲在了一棵粗壮的老松树树干后,从几撮松针之间微微露出了半只眼睛,果然院子南面也坐着两个日本兵,一个正站着抽烟,口中吐着一个个烟圈;另一个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本书,旁边靠墙摆着两把三八大盖。在他们身前的空地上有一个比一般得大一些的石磨,旁边还有一台从没见过的巨大机器,正在“轰隆隆”地工作着,而更恐怖的是,机器的边上居然随意堆着一大堆白骨,而且森森白骨中还有几个可怕的骷髅头,陈艺凯一眼就认出那些都是人类的骨头!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陈艺凯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他急忙把视线移开,发现不知何时身上已被冷汗浸湿,那一大堆恐怖的森森白骨让他的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了起来。他很快又想到二蛋的话,看来二蛋没有骗人。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马上调头回去找到陆阳他们,然后让他们回家!
他正想着,突然耳中从院子的方向传来了几句嘈杂的呼叫,说的是日语,等他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两个日本兵拿起了放在墙角的步枪,急匆匆地就跑开了。
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后院,前一秒已经下定决心马上离开的陈艺凯,这一刻,藏在他心底的好奇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铁丝网内的神秘屋子强烈的诱惑着他去一看究竟,最后,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他鼓足勇气,穿过层层的树木植被,迅速来到了铁丝网边上,从铁丝网的缝隙朝屋子南面的窗户里看去。
透过两扇破旧但却十分干净的玻璃窗,屋里的景象逐渐浮现在陈艺凯的眼前……
屋里正中央是一张铺着白布窄窄的床,在天花板上一盏巨大而精密的吊灯下躺着一个人,四肢被皮带绑在床边,正无规则地微微摆动着,而陈艺凯感到头晕目眩的是,这个人的整个胸膛已经被从中间破开,从胸部到胯部的皮肉全部向两边翻开,像本书一样平铺在床上,血淋淋的两排肋骨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而且他听大人说过,人和动物一样都有五脏六腑,可床上这个人的肋骨里面竟是空空如也,却还活着!
虽然他也听村里的大人说过,大城市里的医院能够把生了重病的人救活,但眼前的这一幕还是极大地震撼到了他的认知。
于是他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又慢慢把目光转向了屋里的其他东西,东面靠墙摆着一排陈艺凯从没见过的复杂机器设备,上面有着很多大大小小的灯正在一闪一闪;而紧挨着西面墙边上的矮柜上并排摆着很多玻璃水缸,每个水缸外面都贴着编号,而水缸里面的……居然是……
一个个人头!
一个个面目狰狞!眼睛缓慢地一眨一眨,嘴巴一张一合,微微蠕动着的人头!其中一个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慢慢将头转向了他,虽然空洞的双眼中没有一丝生气,但陈艺凯可以肯定,这个“人头”的确是在看着他,还朝他微微张开了嘴,像是想要和他说话……
陈艺凯被吓得叫出了声,又立刻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慌乱中后退的同时不料脚下被一块石头拌蒜,仰天就是一跤!脑袋砸在了某个坚硬的东西上,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嘴巴里都是泥巴、枯树叶和松针混合的奇怪味道,耳中传来了一阵阵吵闹地喧嚣,附近有人在说话,可为什么说的是日语?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树林里,他只觉得头晕乎乎地,有那么三五秒钟,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当他揉着后脑勺肿起的一个大包,慢慢坐起来之后,看到眼前被铁丝网围住的小院子之后,一瞬间他就全都想起来了。
他坐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屋子,虽然以他现在的角度已经看不见屋里的情况,但之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已经在他的脑海里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恐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的。
陈艺凯现在就想快点找到陆阳他们,告诉他们自己的发现,然后赶快回家美美的睡上一觉,一辈子都不再踏足这片树林了,他现在真的很后悔当初和陆阳他们一起来这片树林,之前的好奇早就被十倍的恐惧所取代了。可透过头顶树叶的缝隙,他这才意识到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竟然都过了那么久了!陆阳他们会不会已经回家了?
这时候附近的日语交谈声正越来越大,把陈艺凯从胡思乱想中拽回了现实,他下意识地蹲下身子,随着各种树枝被拨开的声音传来,身边的日语交谈声越来越清晰,陈艺凯吓得屏住了呼吸,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很快钻进了边上一片灌木丛中,只露出了两只眼睛,警惕地透过缝隙看着树林里,由于刚才动作太过剧烈,树枝的棱角划得他脸上火辣辣地疼,不知道是由于疼还是紧张,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渗了出来。
日本人在干什么?那个躺在屋子里床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玻璃缸里的人头还活着?陆阳他们是不是已经回去了?还是他们已经被日本兵给抓走了?我现在该怎么办?陈艺凯的脑子里充满着各种问题,同时,周围响起了各种劈砍树枝和脚踩在树枝上发出的声音,刺激着他的神经。
就在陈艺凯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一把刺刀透过灌木丛刺了进来,刀尖擦着他的脖子划过,又很快抽了回去,同时冰凉的刀背还抹到了他的脖子,接触的瞬间,金属那刺骨的感觉就像过了电一样顿时传遍了他的全身,那一秒,他浑身紧绷,甚至开始怀疑刚才抹到他的是刀背还是刀锋,他有种自己的脖子已经被划出了一道口子正血流不止的感觉,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以至于没有勇气用手去摸,当他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摸向那毫发无伤的脖子时,眼泪终于止不住地从脸颊流了下来……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色暗得很快,而气温则下降的更快,看似繁茂的灌木丛完全抵挡不了逐渐寒冷的空气,尽管陈艺凯穿的很多,却依然被冻得瑟瑟发抖,这时树林里日本人的动静已渐渐远去,陈艺凯却依然保持着四肢抱团的姿势不敢动一下,饥饿感慢慢侵蚀着他,寒冷也渐渐地淹没了他。
眼看他的身体在寒风中逐渐麻木,大脑却慢慢清晰起来,生活中的一幕幕此刻就像幻灯片一样展现在他的脑海中,而他看到的却全是后悔,他后悔和陆阳一起偷偷弄死了孙奶奶家的大母鸡,后悔把家里大花猫抓到的老鼠放在胖子家里的米缸里,他后悔没好好听妈妈的话,后悔认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因为他现在真的很害怕,非常非常地害怕。
就在这无尽的寒冷、饥饿、悔恨和恐惧中,陈艺凯渐渐不支,不知不觉中就昏睡了过去,他梦见了一个大火堆,好暖和呀,他越来越靠近火堆,最后走进了火堆之中,有点烫,好舒服……
“啊~~~”随着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声划破夜空,把沉睡中的陈艺凯惊醒。
惨叫声又高又尖,听声音似乎是个孩子,而且他总感觉这声音很熟悉,应该在哪听过。陈艺凯转动了脑袋,脖子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十分酸疼,天上的月亮已经高高挂在正中,四周又回归了沉寂,然而很快,比刚才那声更加痛苦十倍的凄厉惨叫再次从同样的方向传来,是院子的方向!陈艺凯打了一个激灵,随即双手使劲塞住了耳朵,可惨叫声依然透过双手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心中巨大的恐惧突然变成了巨大的勇气,使得陈艺凯奋力剥开了眼前的灌木丛,把他的棉衣划出了几道口子,他朝着和院子相反的方向跑去,他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可无论他怎么跑,那个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似乎永远在他耳边回荡。
他跑出了树林,穿过了田间,在那光滑无比的冰面上重重滑了一跤,疼的他呲牙咧嘴起来,世界依然寂静无声,只剩灰白的月亮在寒冷的夜空中冷冷地注视着他,似乎在嘲笑着他的不知天高地厚。
回家的路,好漫长。
他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找到回家的路的,只知道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自己家门口时,全身早就因为恐惧和疲惫而发麻,以至于当他打开家门时,直接就瘫软在地,失去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