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外科的工作单调而又忙碌,病人走一拨,又来一拨,就像是一个泊船的港湾,纷纷乱乱,永无休止。这天,苏梅上白班,刚走到住院部,只见住院部大厅里围满了人,苏梅挤进去一看,只见地上有个担架,上面躺了个人,用白单子罩着,有家属跪在旁边呼天抢地地哭。
一问旁边站着围观的人,才知道是一个肝癌晚期的病人在肿瘤科住院,昨晚死了,家属说昨晚当班的医生护士没有及时抢救,所以闹事,要求医院赔偿。
这种情况,每一个月医院都会发生一回,苏梅已是司空见惯。
回到科室,大家也都在讨论这事。
“肝癌晚期本来是要死的。这不是敲诈么?”张倩说。
“现如今,医院是不能死病人,死一个赔一个。”
“是啊。前些日子有个人跑医院跳楼自杀,后来家属来闹,说医院窗户没有栏杆,致使死者失足坠落,借此敲了医院一笔。”
“属于正常死亡的,家属对医生还会网开一面,只要医院赔钱。对意外死亡的,我们在一线的就惨了,动不动就是打医生,打护士,上次内科死了个病人,家属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逮着穿白大褂的就打。”
“这个世道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们尽心尽力地给人看病,他们却恨我们。这么下去,以后谁还会从事临床医学事业。即使从事医学事业,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全身心地付与临床医学,精力都被分散了——本来我们的职责是单纯是看病救人的,可是,要调和医患关系,要应付医疗纠纷,要时刻担心被打,甚至要被告上法庭,所以,我敢打赌,以后医学的发展只有退后,没有进步。”
晨会上,大家七嘴八舌,只有林枫在一边默坐着,并不参与讨论。
“好了。都不要再说了。总之一句话,大家要尽心尽力地工作,尽量不要出什么乱子。”科长林平说。
晨会结束,再常规查房之后,苏梅正在护士站看病历,张倩在一旁写护理单。
一个男病人家属来到护士站台前,问张倩。“张护士,你找我?”
“是。你父亲床上没钱了,你去收费室交钱,否则下午领不到药。”张倩说。
“昨天刚交了五千块钱,怎么就没钱了?!”男子瞪大眼睛,一副吃惊的样子。
张倩在电脑键盘上点了几下,打出一张单子,交给男子手里说:“您父亲昨天做了手术,手术费,药费,还有术后护理费,药费,等等,算下来,还欠费500块。”
“还欠500块?!一天工夫就5500!你们是怎么收费的!?这也太黑了吧!”男子囔囔起来。
“这位家属,这话不能这么说。怎么我们太黑了?我们可没多收你的钱,都是按照卫生部门规定的收费标准,没多收你一个子儿。”张倩有些不高兴了。
“你们就是太黑了!一天五千块!你们这是在抢钱!”
“喂,你也不能这么说话吧!怎么叫我们抢钱,我们可没要你们一分钱,都交医院了。我们只不过是两千块钱多点一个月的工资……”
正吵着,一个女人跑来,边把男人拉走边埋怨他:“你怎么和护士吵起来?以后爸爸还得在这治病,你这么一吵,人家报复咱们怎么办?!”
女人把男人拉走了,苏梅和张倩相视苦笑,这时,突然又从病房里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正诧异时,一个小护士眼泪汪汪地来找苏梅,说她前几天收的一个28床病人家属无故骂她。
苏梅也顾不上问,匆匆来到28号病床前。病人是个老年女性患者,缩窄性心包炎,本来预计这两天手术,可是,老人体质实在太差,这两天咳嗽不止,麻醉师做术前访视时建议治好咳嗽,再考虑手术。
可是,用了两天止咳的药,咳嗽却更加厉害了,病人家属希望早做手术,等不及,有些不高兴了。
“苏医生,我母亲到底什么时候能做手术?”苏梅才一进去,一个四十来岁,留着一头短发,脸色红得像熟透的番茄的女人板着脸问苏梅。苏梅知道这是病人的大女儿,她母亲为壮女儿的声势,要拿出铁的证据,躺在床上卖力地咳嗽着,听着就让人心焦。
“这个,得等咳嗽好了才能做。如果贸然做了,一来对麻醉不好,二来对术后恢复也不好。”苏梅忙解释说。
“可我妈怎么越咳越厉害!那些药一点用都没有!”女人加重声调说。
“你妈体质太差了,所以抵抗力弱,你要想办法让她多吃东西才好。”
“就因为我妈不吃东西才到医院找你们看!能吃饭,就不来了!你们治不好我妈,还赖我们是不是!?”女人脸更红,提高了声调说。
苏梅听她这么说,一时也涨红了脸,想着科主任和护士长平日日日挂在嘴边要努力调和医患关系的事,她强压住怒火,用平静的声音解释说:“不是。大姐,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们尽量会用药控制你妈的咳嗽,你呢,要配合我们,想办法让你妈多吃一点东西,增强体质。”
“我说过,我能想办法让我妈多吃,还来医院干什么?要你们这些医生干嘛?!”
两人说了一圈,又绕回到原点。就好比争论蛋生鸡,还是鸡生蛋,绝然相反的论点和论据,谁也说服不了谁。
病人的女儿声音越来越大,苏梅终于忍不住了:“大姐,我们也想你妈能早日做手术,可是,得要你们配合。如果你们觉得这里不行,那么,你可以转院,到更好的医院去治疗。”
女人一听这话,一下子炸了:“这是什么话!?看你年纪轻轻的,什么态度!?要赶我们走!我们偏不走!治不好我妈,我和你没完!”
苏梅气坏了,刚要说话,这时,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苏梅忙回头,却是林枫。
“这位家属,你别生气。苏医生是一番好意,她为你母亲的病也急,只是说话方式不对,如果你们不愿转院,我们也不勉强,对你母亲的病一定会尽力的。”他和颜悦色地对那女人说。
女人听见林枫这么说话,面色缓和下来,没有再说什么。
跟着林枫一起走出来时,苏梅心情非常郁闷。
“你也不要生气,以后尽量注意和患者及家属的沟通方式,站在他们的角度多想想,换位思考一下。”
“可是,他们会换位思考,为我们想想么?”苏梅侧脸看了林枫一眼,嘟囔着说时,想林枫对同事凶,对病人倒是通情达理的。
过了几天,早上,晨会之后,接下来是常规的查房,苏梅担心28床老人的咳嗽还没好,先去看她,所幸老人的咳嗽好了很多,苏梅悬的一颗心终于定了下来,她告诉老人和她女儿,如果情况稳定,过两天就可以做手术。
明天,老人终于不咳,可以手术了。当天,在科长林平的主持下,医生们在胸外科医生办公室对28床进行例行的术前讨论,先是确定手术小组成员,在讨论时,林枫提出来,鉴于手术不是太复杂,可以考虑让苏梅主刀。
林枫的话刚落,罗医生表示反对,他说苏梅是还是住院医生,资历浅,经验又不丰富,恐怕难以胜任。
对于医生的手术资格,医院是有明确规定和限制的,不过这种限制只针对资历浅的年轻医生,医院规定他们只能做做小手术,像什么胸部皮外粉瘤,胸腔闭式引流术,对于瓣膜置换等大手术,则只能当当助手。对于主任医生级别以上的医生,则基本没什么限制。
心包切除在心脏手术中算是最小的手术,所以林枫会这么提出来。
章医生和万医生表示支持,认为经过这么些时间的历练,苏梅的业务能力应该可以胜任。最后,科长林平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苏梅主刀,林枫给她当一助,为她把关,罗医生才不说什么,这事便定了下来。
苏梅第一次被确定为病人主刀,当然又激动又感到压力很大,想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手术做好,为病人,为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当然也给信任她的同事们特别是林枫一个交代。
散会后,林枫把她叫住,递给她一本书,她接过一看,原来是关于心包切除术的详细手术图谱。
当天晚上,一吃过晚饭,她便把自己关在房内翻开书看心包切除的手术图谱。
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把基本步骤熟记在心,正看着,电话响了,一接,却想不到是林枫打来的。
“手术图谱看了么?”林枫在那边直截地问。
“看了。”苏梅心怀感激地说。
“有什么问题没有?”
“问题倒没什么,就是有些紧张。”
“没什么可紧张的。早些睡,保持充足的精力,才是对病人负责的态度。”
“谢谢林老师。”
挂了电话,一阵快乐的感觉像滴在水中的墨,在苏梅的心头蔓延开来,她边把书合上边哼起歌来。
明天早上,查房时,苏梅领着几个实习生来到28号病房,老太太早已做好一切准备,只等被送上手术台。
苏梅问老太太昨晚可睡得好,老太太倒还乐观,说睡得很好,苏梅边说话边拿出手术同意书让老太太的女儿签字,老太太的女儿拿着笔,刚要签,又停住,问道:“我想知道谁帮我妈妈主刀?”
“是我。”苏梅含笑看着她,回答说。
女人一听,才刚还带着笑的脸僵了僵,把手术同意书还给苏梅说:“这个,我们还要考虑考虑。”
苏梅愣了,说:“都已经做好术前准备了,有什么可考虑的?”
“反正我要考虑考虑。”说着,丢下苏梅自顾出去了。
“我不同意苏医生给我妈主刀,她还太嫩,只是个住院医生,我不放心把妈交给她!”她来到科长办公室,不满而又直截地说。
科长好一会才弄明白她是28床的家属,忙对她解释说,让苏医生主刀是经过科室讨论的,再者,也不是苏医生一个人给她妈妈做手术,科室是有一套人马的。
“不管怎么说,再怎么着,也得个主治医生级别的给我妈主刀。况且,依照法律,我们有自己选择医生的权力。”
林平见她这么说话,没辙了,因为医院也是有规定,病人可以自己选择医生和麻醉师的权力。
“那你选要选谁给你妈主刀?”
“我要林医生给我妈主刀。”、
病房里,苏梅左等老太太的女儿不来,又等不来,只好回到办公室,刚坐下,科主任林平走了进来,他清了清嗓子,又咳嗽了几声,把才刚老太太的女儿的话对苏梅说了一遍。
苏梅涨红了脸,她没想到了病人家属这么不信任她。
“那么,主任,病人既然有选择医生的权力,我退出好了。”苏梅说,这时一阵脚步声,林枫大步走了进来。
科长林平又把才刚的话说了一遍,林枫想了想,看了苏梅一眼说:
“也不用退出,这样吧,病人既然提出由我主刀,那么我来主刀,你当一助。你先把病人带上去,我随后就到。”
已经做好充分准备的苏梅心里虽然窝火,但是没办法,谁让自己年轻资料浅呢,只好由人摆布罢了。
这个时候,28床病人的另一个小女儿来了,听说姐姐选择医生的事,她直埋怨姐姐这下把苏医生得罪了,她不定会怎样报复她们呢。
“妈的命可不能随便交在那么一个丫头手里,早说,她怎么报复,总不能把咱妈给治死了吧?”
“治死倒不至于,她不主刀,助手总要当的吧,你说要是她手术的时候,故意丢一根针或者一根线在咱妈肚子里,怎么办?”
她妹妹说这话时,刚好张倩从病房门前经过,她骇异病人家属会有这种想法,又好气,又好笑,想等会把这话告诉苏梅去。
这边,她姐姐听了这话,吓了一跳,问她妹妹讨主意怎么办。
“怎么办,还是送红包吧。”
“怎么个送法?”
“主刀多给点,给一千,苏医生是助手,少给点,给五百。人都是见钱眼开的,她要帮咱们妈主刀,还不是为了钱。给了红包她就不会报复了。”
她妹妹说着,分别把一千块钱和五百块钱用两个红包装了,便去找苏梅和林枫。
张倩已经把在病房听到的姐妹两的谈话告诉了苏梅,正又好气又好笑时,老太太的小女儿走了进来。
老太太进院的时候是小女儿陪来的,和苏梅彼此都见过,苏梅看见她,想起张倩告诉她的话,不由皱了眉头,不知道这位大姐要和她说些什么话。
谁知道她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也不说话,看看四边无人,快步凑近苏梅身前,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捏了一个红包往她工作服的口袋里塞。
“你这是干什么?”苏梅涨红了脸,想挣脱她。
“一点意思,是辛苦费,我妈妈就交给你们了。”女人手捏住苏梅的工作服口袋,不让她把红包掏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快放手,人家看见成什么了?”苏梅急了。
“苏医生,这是我们的心意,你就不要推辞了。”说罢以和她年龄不相仿的灵敏动作转身跑了。
苏梅又好气又好笑,低头想了一阵,正要把钱还回去,这时,林枫手中夹着病历大步走了进来。
苏梅也不瞒他,把红包的事和从张倩听来的话告诉他一遍,林枫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把病历放在办公桌上,把手往白大褂口袋里一掏,也掏出一个和苏梅一模一样不过要厚许多的红包来。
“她才刚也给了我。你要记住,红包绝对不能要。这不但是医德问题,也是尊严问题。如今红包事件屡禁不绝,病人以为我们医生得了红包才会尽心尽力地为他们做手术,其实,你也知道,只要上了手术台,哪个医生不是竭尽全力的,这不但是为病人,也是为自己,如果屡屡在台上出事,谁还会找你看病开刀呢。”
“还有重要的一点,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病人以为给医生送了红包,就进了保险柜,其实,意外状况随时会发生,到时,他们会因为没得到预期的后果,会加倍向你索还。”
然后他讲了他实习的时候,有位老师收了病人的红包,后来,术后结果不理想,病人家属逮住那位老师收红包的事,在办公室追着打。
苏梅对林枫的话十分认同,说:“知道了,我也正要还回去呢。”
当下,她接过林枫的红包,一起揣在工作服的口袋里,快步来到28号病房门前,两姐妹正在说话:“给了,都给了。什么世道,什么医生,明里暗里敲诈着要钱……”
苏梅听了心里那个气呀,好嘛,她在她们眼里就是见钱眼开,医德败坏的人。她故意加重了脚步,两姐妹听见声音一回头,看见她,谈话就像被刀切断了似的,戛然而止。疑心话被她听了气,都不安又尴尬地看着她。苏梅进来,也不说话,把手往工作服口袋里一掏,掏出两个红包,放在床头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