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梅拿到了处方权,那么她就属于住院医生那一类级别了。处方权下来的第二天,苏梅的简历牌子便被挂在胸外科病房走廊的墙上,那些医生照片的最下面。苏梅夹着病历经过走廊,看着自己的高高挂着的照片,心里美滋滋的。
“苏医生,你这玉照挂上去,真是万绿从中一点红,好看呆了。”万医生恭维说。
“苏医生,你处方权下来了,科长该排你夜班了。”万医生又说。
“你是巴不得苏医生早当夜班,你们的日子好过些,是不是?”张倩说。
“哪里!我宁可自己多当一天夜班,也不愿苏医生当夜班。”
“为什么?”
“苏医生天天当白班,我们可以天天看见美女,看见美女,做事有动力,她参加排班,有时候岔开了,一个礼拜都见不着面。”
“哟,看这话是喜欢上咱们苏医生啦!”
“我看上人家,人家可看不上我。”万医生摸了摸脸上的痘痘,才刚他用注射器针头把痘痘挑破了,又用棉签涂了碘伏,弄得脸上红不红,黄不黄的,正说着,林枫走了进来,万医生看见他,像老鼠看见猫似的,立即没了话。
“苏梅,下个礼拜一安排你值夜班,你看怎么样?”第二天晨会的时候,科长林平征求苏梅的意见。
“好。没问题。”就这样,苏梅结束了将近一年的学徒生涯,开始了她渴望已久的单独值班。
“苏医生,听说你要排夜班了,你怎么还这么高兴?”护士站,张倩边抄医嘱边和站在站台边看病历的苏梅聊天。
“怎么不高兴,都熬了快一年了,总算要出头了。”苏梅说。
“你这是处在新鲜期,等你和我一样,当了几年夜班,你就知道那是什么味了。你看我,脸色发白,眼圈发青,和同龄的那些坐办公室的女孩子比起来,我老多了。前天逛街买衣服,人家喊我妇女同志,气死我了,我还没结婚呢。哎,有什么办法,睡眠不足,是女人青春老去的最致命的杀手。”
礼拜一,苏梅第一次当夜班,她心里又兴奋又有些紧张,有点如临大敌的感觉。
本来她是晚上六点接班的,五点,她就催 妈妈做好饭,吃了匆匆赶到医院时,才五点二十分。
“苏医生,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值下午班的万医生看见她匆匆忙忙来了,有些吃惊。
“吃了饭,没事就来了。万医生,今天总值班是谁?(医院每个科室除了有一个夜班医生值班,还有一个总值班,以备指导和帮助夜班医生处理一些不能处理的患者。”
“是林医生。”苏梅一听是他,心里觉得踏实多了。
“科室有几个新进和危重的病人?”苏梅又问。
“ICU5号病房有一个新做了先心的手术病人,其他没有了。”
交接之后,万医生走了,苏梅穿上工作服,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先到ICU病房看了看,病人输着氧,还在昏睡,不过各种指标都正常。苏梅交代ICU病房的特护要小心观察,一有什么意外状况,立马告诉她。
出了ICU病房,她又各个病房走了一遍,见患者都好,才放下心,向办公室走去,走到一半,身穿一身黑夹克的林枫正大步走了过来。
“林老师,听万医生说你是今晚的总值班?”
“嗯,有什么事尽管打我电话,我到内科去一下。”林枫说着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虽说病人目前没什么事,但是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某个好好的病人,突然一下子死了,这种意外不是没有发生过。
她来到护士站台,让护士把病人所有的病历给她,一个个翻仔细翻看着。
“苏医生,没什么事还不歇歇,像你这么个当法,怪累的。”当班护士美菱看出她的紧张,有些好笑地对她说。
“没事,坐着也是坐着。”
晚上十点前,病房基本没什么事,苏梅只给ICU病房已经苏醒的病人开了一针杜冷丁,给另外一个手术做了很长时间有些感冒的病人开了一些感冒药。
到十一点半,病人都安睡了,苏梅才要去值班房睡觉的时候,十八床的病人家属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找她。
“医生,我妈妈突然肚子痛,你去看看吧。”
苏梅一听,忙脚不沾地地跟着家属来到十八床。
这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心瓣膜缺损患者,是章医生的病人,准备过几天做手术。
她躺在床上,手按着肚子,嘴里哼哼着。
苏梅先给老人做了触诊,下腹高度膨隆如丘状,叩实音,触之表面光滑,有压痛。
“下腹部肿瘤。”依据扎实的理论知识,苏梅给患者下了诊断,当务之急,必须立刻做B超检查是什么肿瘤。
苏梅立刻回到办公室,开了B超检查单,患者的家属却有些不愿意。
“医生,可不可以不做?”
“要做的,你母亲腹部有包块,可能是肿瘤……”正说着,一阵脚步声,已经穿上工作服的林枫大步走了进来。
“什么情况?”他微皱了剑眉问。
苏梅便把患者的情况复诉了一遍。
林枫也不说话,上前泰定地给老人做触诊,然后对苏梅说:“先给病人导尿吧。”
“什么?这包块和导尿有什么关系?”苏梅不解地问。
“先导导看,不行再做B超。”说着,仔细地把患者的衣服扯平了,盖上被子,转身大步出了病房,苏梅只好像个跟屁虫似的,小跑着跟在他后面。
“可是,林老师……”
“你怎么这么罗嗦,先让护士导尿,再重新触诊。我在总值班室,有事找我。”说着,撇下苏梅大步走了。
苏梅没法,只好到办公室开了导尿的医嘱,然后亲自跟着护士来到十八床床前。
开始的时候,苏梅是满心怀疑,可是,当大量的尿液被导出后,苏梅再给老人做触诊时,令她大吃一惊的是,老人的下腹部的包块竟然消逝得无影无踪。
经过这件事,苏梅再次对林枫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来,林枫说对了,要当一个好医生,光有理论知识是远远不够的。
处理完老太太,苏梅回到护士站台,林枫也回总值班房去了,她和值班护士刚聊了几句,站台上的电话铃声便急促地响了起来。
电话是急诊科打来的,说他们那来了一个被电击伤胸部的病人,请胸外科的值班医生立刻去胸外科会诊。
苏梅放下电话,匆匆向一楼的急诊科跑去。
急诊科的走廊上灯火通明,急救室的门紧闭着,几个家属抱着头蹲在门外,压抑的哭声让人听着特别心酸。苏梅伸手正要推开急救室的门,门从里面开了,是急诊科的当班医生李医生。
“李医生,什么情况?“苏梅气喘吁吁地问他。
“是这样,苏医生,患者是个农村小孩,在村子里爬桃树摘桃子,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直接摔在桃树下的变压器上,被电击落在地上后短暂昏迷,然后自述胸闷,呼吸困难。
苏梅心里有些发慌,这种病例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她担心自己处理不了。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先别慌。”耳边响起了林枫的教诲,苏梅深吸一口气,先拿听诊器来到病床前。
小孩子意识清楚,他躺在床上,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着,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惊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别怕,把衣服撸起来,让阿姨听听。
苏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说。
小孩子看着苏梅,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他听话地掀起上衣,苏梅把听诊器贴在他的胸口,仔细听了起来。心跳似乎没什么异常,肺部也没有罗音。苏梅收起听诊器,看着急诊科的医生说:“CT做了么?”
“没有。拍了肺部的片子,你看看。”说着把几张X片子递给苏梅。
苏梅接过片子,先看检查单,只见上面写着:两侧胸廓对称,肺纹理清晰,肺未见损伤。
看完检查单,苏梅又把片子举在观灯片前仔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她的眉心不由皱了起来。
“心电图做了吗?”她又问。
“做了,心律基本正常。”
李医生说:“看检查结果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他的胸闷和呼吸困难不知道从何而来。
“苏医生,你有什么意见?”李医生也很年轻,唇上毛茸茸的,看起来比苏梅还要年轻。
苏梅也没辙,依据检查结果,孩子是可以回家的,可是,看他的症状,却是有问题的,而且还很严重。
“那个……”苏梅揉了揉鼻子,人家请她来会诊,她却说不出个理所当然,丢死人了。
尴尬之余,她想到了总值班林枫。
掏出手机拨打林枫的号码,电话通了,林枫的嗓音在电话里很低沉。
“林老师,请你到急诊科来一下,有个病人要会诊。”
“好。我马上来。”
挂断电话不到五分钟,林枫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他先用听诊器给孩子听了一会胸部和背部,再把检查结果逐一看一遍,然后拧着眉头,摸了摸男孩的脉搏,然后掀起男孩的眼皮看了看,他做这些的时候,苏梅和急诊科的医生都紧张而急切地看着他的脸。
“CT怎么没做?”林枫给男孩做完体检后,抬起眼睛看着李医生。
“没做。”急诊科医生扰了扰头皮:“家属没带那么多钱,再说X片子和心电图都没问题,我估计不是胸部的问题。”
“哪你说是什么问题?”林枫边举着X片子边问。
“这个,就是不知道,所以请你们来会诊。”
林枫拧着眉头想了想,果决地说:“可能是强电流导致心脏破裂,你开单给他做CT,我担保。确诊以后再说。”
半个小时后,CT片子出来了,片子显示,病人果然是心脏破裂。
“孩子心脏破裂,需要马上手术,李医生,你电话通知手术室,立刻做好术前准备。”急诊科医生办公室里,林枫把脸转向李医生,语气果决地说。然后又看着苏梅:“苏医生,你去找家属谈,让他们签字。”
苏梅答应一声,拿了一份手术同意书来到急救病房。孩子的爸爸在外地打工,来的只有孩子的妈妈,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她蹲在门外正痛哭流泪,苏梅把她儿子的大致情况简要和她说了,让她签字的时候,女人抬起泪眼一把;拉住苏梅,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苏梅:“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子!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可不能有事!”
“我们一定会尽力的。请你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我们马上为他安排手术。”苏梅低声安慰她说。
女人似乎得到了安慰,伸出颤抖的手接过苏梅递给他的纸和笔,刚要签字,这是,从门外急匆匆走进来一个城市打扮的中年男子。
“小军怎么啦?”他急切地问孩子的母亲。
“二弟,你可来了,小军他……”女人忙丢下苏梅迎上男子。
“医生说小军病情很重,要立刻做手术。”说罢,又哇地一声哭了。
“好啦,你先别哭。”男人安慰女人,然后转脸问苏梅:
“医生,我想知道,对于这种手术,你们到底有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这个……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我们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苏梅如实回答说。
“怎么就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呢?就好比是做是非题,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就你们医院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搞得那么复杂!”
孩子的母亲见中年男子对医生不敬,她有些胆怯地把她弟弟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他大舅,你别对医生这么凶……”
“你知道什么?现在的医生,你不厉害点他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再说,我就问她一句话,如果行,咱们就在这治!不行咱们转到更好的医院去!”
苏梅在基层医院里的时候,也常遇到这种状况,但凡病人对医生的医术存在怀疑和不信任,医生都不会收治,而是让他们直接转到上级医院去,因为,怀疑和不信任是诱发医疗纠纷的直接隐患。
病人常常要求医生对他们做出百分之一百的肯定答复,但是,作为医生,虽然也想给病人百分之一百的答复让病人家属安心,可是,术中的意外太多,麻醉意外,突发血栓等等等等,他们想给也给不了。
苏梅所在的医院曾经就发生过这么一例医疗事故,是骨科的,病人髌骨骨折,术前,病人很焦虑,问医生术后会不会瘸,医生很年轻,经验不足,为了安慰病人,他说应该不会。正如医生所说,手术确实是成功的,可是因为病人术后锻炼和调理没跟上,导致韧带肌肉组织粘连,病人有点瘸。
为这,病人很生气,闹到了医院,要几十万的赔偿。
最后这事闹到了法庭,最终经法医鉴定手术没有错,是锻炼没跟上,谈不上医疗事故,这事才告一段落,但是,留下的教训是,医生说话不能一味地迎合病人,让他们安心,得实事求是地留有余地。如果当时那位年轻的医生告诉病人有可能会发生的后遗症,那么病人的心理反差就不会那么大,也不会闹到医院要赔偿了。
“那你就转院好了。”苏梅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想,这事还是问问林枫吧。
当下,她也不看那男人,只对孩子的母亲说:“你们再好好商量,过会我再来。不过,我要提醒你们的事,孩子伤势很重,越早做手术对他越好。”说着,转身出病房找林枫去了。
林枫正背对着苏梅在观片灯前细看病人做的CT检查,苏梅进来时,他头也不回,沉声问:“签好字了吗?”弄得苏梅挺诧异的,他难道长了后眼,怎么就知道是她?
“没,没签成。”
林枫骤然回身,英挺的眉毛一皱,沉声问:“怎么回事?”
“病人的父母挺好说话,就是孩子的什么大舅……”
“说重点!”林枫打断她说。
“孩子的大舅问我能不能百分之百保证手术成功,如果能孩子就在这做,不能他说就要转院。”
“要不,就让他转吧。”苏梅见林枫不做声,试探地说。
“不能转,病人情况很危重,在转院的时候,有可能会死在路上。”
“可是万一手术不成功怎么办?看他大舅的架势,他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没有万一,孩子的病情很危急,不能再拖了,必须立刻手术。”
说着大步出了办公室。
“可是,病人要百分之一百的满意答复!”苏梅紧跟着他身后手。
“那就给他百分之一百的答复。”林枫果决地说。
“你就不给自己留余地?”
“多拖延一分钟,孩子就多一份危险。”
苏梅再次跟着林枫到了孩子的病房,面对难缠的孩子大舅,苏梅才知道,作为一名医生也是要有气场的。
面对面色沉稳,器宇不凡的林枫,中年男人对他的态度和对苏梅的态度明显恭敬了很多。
恭敬归恭敬,他还是要林枫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要我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那好,我保证,孩子会没事的。”林枫不顾后果地说。
就这样,孩子被立刻推进了手术室。因为没有拖延时间,手术做得相当成功。
当病人在等麻醉复苏时,苏梅脱了手术衣,向医生休息室走去。
当她拖着有些疲倦的脚步走进休息室的门时,只见林枫正靠在椅子里双手扶着头,用两只大拇指在按压两边的太阳穴。
苏梅理解主刀的压力,在台上时全神贯注,并不觉得累,下台后精神松弛下来,才会有浑身疲软的感觉。那种疲乏是从身体的每个细胞泛出来的,一阵一阵把你身体淹没,让你一躺下来,就再也不想起来。
经过今天孩子的事,苏梅对林枫在心里更多了一份崇敬,是人格上的崇敬,像今天这样的例子,很多医生明哲保身的做法是不给百分之一百的保证,如果家属硬要转院,那么他会同意,而且让他们签一份如果孩子在转院途中有什么意外和他无关的之类的协议书。
这样的结果是孩子的病会被耽误,但是依照法律,医生不会有任何责任。林枫和他们不一样,他背水一战,把自己至于不利之地,为的是和死神抢夺生命,她觉得他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苏梅没有打扰他,放轻脚步,用一次性纸杯倒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林枫旁边的茶几上。
林枫早已惊觉,抬起头时,苏梅见他的眼睛因为一夜未眠而布满了血丝,显得非常疲惫。
“林老师,把茶喝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苏梅关切地说。
林枫没有说话,端起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