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曾有《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等名称，作者不明。西汉刘向考订整理后，定名为《战国策》。全书没有系统的体例，都是各自独立的单篇，非一人所作。《战国策》记事年代上接春秋，下迄秦统一，杂记东周、西周、秦、齐等国军政大事。与《春秋》、《左传》等主要反映儒家思想不同，它以策士的言论和活动为中心，突出表现了纵横家思想，反映出战国时代“士”阶层的崛起。《战国策》在语言艺术上取得了高度成就，其文铺张扬厉、气势纵横，善于运用寓言譬喻，论事周密，是当时纵横捭阖的时代特征的体现。王觉《题〈战国策〉》评价它为：“辩丽横肆，亦文辞之最。”
冯谖客孟尝君[1]
【导读】
《冯谖客孟尝君》选自《战国策·齐策四》，写门客冯谖帮助孟尝君在齐国权力交替的局势中保住地位的故事。文章不是平铺直叙，而是追求行文的跌宕多姿。先写冯谖“无好”、“无能”，但又三次“弹铗而歌”来为自己谋取利益，有意使冯谖在人们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接下来文章详细叙述了焚券市义、营造三窟的事迹，来表现冯谖的远见和才干；其中还穿插着孟尝君对冯谖的态度变化过程，从最开始的不以为然，到对“焚券市义”的不赞同，到领会这一举动的作用，到对他言听计从，这种“先抑后扬”的写法很好地突出了冯谖这个人物的鲜明性格和远见卓识。至此，冯谖先前的“弹铗而歌”，也完全成为有才能的“士”在追求自己的合理利益，让人感受到战国时代士人精神的高扬。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2]，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3]。”
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4]。居有顷[5]，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6]！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7]。”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8]。”于是乘其车，揭其剑[9]，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10]。”左右皆恶之[11]，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12]，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13]，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14]？”冯谖署曰[15]：“能。”
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16]，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17]，愦于忧[18]，而性愚[19]，沉于国家之事[20]，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21]，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sup>[</sup>22]，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23]。券遍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24]。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25]，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26]，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27]，美人充下陈[28]；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29]，因而贾利之[30]。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31]，曰：“诺。先生休矣[32]！”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33]！”孟尝君就国于薛[34]。未至百里[35]，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正日。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36]。谓惠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37]。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38]，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39]：“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40]，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41]，文车二驷[42]，服剑一[43]，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44]，被于宗庙之祟[45]，沉于谄谀之臣[46]，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47]？”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48]。”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49]，冯谖之计也。
【注释】
[1]孟尝君：姓田，名文，齐国贵族，“战国四公子”之一。其他三位是魏国的信陵君、赵国的平原君、楚国的春申君。
[2]属：即嘱，请托。
[3]诺：意谓“知道了”。
[4]食之以草具：给他吃粗劣的饭食。草具，装这种粗劣食物的食具。
[5]居有顷：指过了一段时间。
[6]长铗（jiá）：长剑。归来乎：犹言“回去吧”。
[7]比门下之客：供给他饮食如同门下食鱼之客。
[8]为之驾：为他备了出门乘坐的车。车客：出门有车坐的门客。
[9]揭：高举。
[10]无以为家：无以赡养家庭。
[11]恶（wù）：讨厌。
[12]出记：出了一个文告来征询门客的意见。
[13]计会（kuài）：即会计。
[14]责：同“债”。薛：地名，孟尝君的封地，在今山东枣庄附近。
[15]署：在文告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并写上“能”，表示能胜任此事。
[16]负之：辜负，对不起。
[17]谢：致歉。倦于事：事务繁忙。
[18]愦（kuì）于忧：困于忧思，而头脑昏乱。愦：昏乱。
[19]（nuò）愚：怯懦无能。
[20]沉：沉溺。
[21]不羞：不以受到简慢的待遇而感到屈辱。
[22]券（quàn）契：指债券。古代的债券分两半，两方各执其一，以为凭证，如同今天的合同。
[23]合券：指核对借据。
[24]矫命：假托孟尝君的命令。以责赐诸民：意即勾销债务，不必再偿还。
[25]长驱：直驱，中途不逗留。
[26]衣冠：此作动词用，指穿戴衣帽。
[27]实：充满。
[28]下陈：指后室。
[29]拊爱：即抚爱。子其民：视民如子。
[30]贾（ɡǔ）利之：以商贾的手段向他们谋取利益。
[31]说（yuè）：同悦。
[32]休矣：犹言“算了吧”。
[33]“寡人”句：是齐湣王免去孟尝君之职的一种委婉托词。先王，指齐湣王父亲齐宣王。
[34]就国：回自己的封地。
[35]未至百里：距薛地还有一百多里。
[36]梁：魏国都城，在今河南开封。
[37]“齐放其大臣”句：谓齐国免除了孟尝君的职位，给了其他诸侯国任用他的机会。放：此有“出让”之意。
[38]虚上位：空出最高的职位。
[39]诫：告诉。
[40]****：往返三次。
[41]赍（jī）：携带。
[42]文车：绘有彩饰的车。驷：一车四马。
[43]服剑：王自己佩带的剑。
[44]不祥：不善。
[45]“被于”句：遭受了祖宗神灵降下的祸患。被，遭受。
[46]“沉于”句：被谗臣所迷惑。
[47]“姑反”句：姑且回国管理朝政吧。
[48]立宗庙于薛：在薛地建立齐国先王的宗庙。孟尝君与齐王同族，立宗庙于薛，可使齐王重视薛地。这是冯谖替孟尝君设的安身之计。
[49]纤（xiān）介：细微。介：同“芥”。
【延伸阅读】
“纵横家”产生的时代背景及代表人物“纵横家”可视为中国最早、最特殊的外交政治家。战国时代，诸侯国林立，割据纷争。在残酷的竞争面前，每一个诸侯国都采取一切办法来巩固和扩大自己的实力。它们之间或结成联盟，或兵戎相向，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在这样的形势下，专门为这些诸侯国提供谋略的策辩之士成为了时代的“宠儿”。这些谋士一般分属“合纵”、“连横”两派，故被称为“纵横家”，《汉书·艺文志》将之列为“九流”之一。他们奔走于列国之间，或庭说诸侯，凭三寸不烂之舌力挽狂澜；或巧言周旋，助敌对之国化干戈为玉帛。他们高超的策略、智谋、手段，对诸侯国来说无疑是最宝贵的财富，所以他们能令“所在国重，所去国轻”（刘向《战国策叙录》）。
“纵横家”的代表人物是苏秦和张仪。苏秦主张合纵，合六国之力以抗秦；张仪主张连横，说六国以事秦。《资治通鉴·周显王三十六年》说：“张仪者，魏人，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胡三省注引汉应劭《风俗通》：“鬼谷先生，六国时纵横家。”因此，鬼谷子又被视为纵横家之鼻祖。据说鬼谷子姓王名诩，春秋时人。因隐居于清溪鬼谷，故自称“鬼谷先生”。现存的《鬼谷子》十四篇（第十三、十四篇已失传），其真伪存在着争议。
